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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地方只有失足才能抵達。」醒年的願望──讀陳宗暉《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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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我的記憶始於那名看護。

她為我做了些什麼,說實話我毫無印象,怎麼想都該是些親密至極的動作,但我一點也記不得。只模模糊糊有個畫面,是她即將結束合約、與我告別的那一日。

「這妳收著,」她從提袋中抽出一張名片:「往後若知道誰有需要,再跟我說。」

她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帶著一貫柔和且輕易便能與人靠近的笑容,使我頓生不捨的離情。我不確定家人們如何找到這名看護,她看來不超過我母親的歲數,熟練、穩當、使人安心。但無論如何,這是一開始就知道必定會有結束的相遇,我與她的相遇也不算是多數真正過程與結局都使人感到幸運的那種。或許是從表情察覺了我的心意,她臨走之前深握住我的手。

後來我怎麼也找不著那張名片。果真有那段對話嗎?難道不是我自己在由內至外逐步癒合的疲累之際,捏造了這些冷冰冰醫療體系以外的溫情記憶?男人表示看護阿姨停留的時間並不長,至多一週,負責的事務相較起其他病床來說,甚至可用輕鬆來形容。但那生動的畫面如此歷歷在目,手掌的溫度,微笑時眼尾擠作數道的皺紋,將我的心臟溫柔包覆。

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

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

你問我為何腦子裡的記憶區塊明明缺了這麼大塊(許多文字或其用法甚至無法順利記得),對某些光影細節卻如數家珍?我也想問問《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作者陳宗暉,文字裡靜靜書寫的節奏感、大海包圍載浮載沉晃動若夢的一切虛實,如何蜷曲躲藏或坦然把握?那讓人讀見,續命儘管不易,病,仍可以長得如許優雅。

看他淡淡描寫「身心仍不知其所以然」的段落,真是很迷人,比如他說起自己有陣子習於跟詐騙來電或路邊問卷聊天,因為已經很久沒有與誰聊天,又說「孤單是動態積極的孤單,而寂寞如果控制得好,就是一種不會造成汙染的燃料。」茫茫人海倚靠他人漸漸立定自己的座標,同時透過與他人錯開的身心狀態感知屬於自己的生態系,最末他漸次承受「病」與「身體」成為宇宙的一部分,「生病不是命運,生病就是生命。」說的明明都是再日常不過的記事,整個讀完,卻能夠共感那不平常的自我梳理與遼闊視野。

在養病或者療傷的過程裡,我們多半起著這樣其實有些不自量力的念頭:「想要從事不健康的心理勞動,身體必須更健康才行。」反過來想,當身體健康不了,如何分辨怎樣算得上是健康的心理勞動呢?兩者的分際與拉扯,放在生死之前,終將變得微小且急切不得,只能在海湧裡時徐緩時悸動,學習在真空的時間感裡與天地共生。要陳宗暉打出這樣的這些字,看來清清淡淡行雲流水,實際上抵達卻無比艱難。或者,換個角度來說,光是「想要從事不健康的心理勞動」的那個「想要」,便使整件事複雜沉重千萬倍。這樣的領悟不會是一開始就輕易懂得的,你要蹲得夠低、夠沉著,看得懂日常中的不平常,而後再次回歸日常,每日每日死過宛若新生。

陳宗暉是真的蹲了下來。選擇蹲點在蘭嶼的他,默默待在了一個新家,試著擁抱多情傷懷的(他伸手新指認的)一對父母。在《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裡,除卻早逝的生母,生父仿佛也時不在場,而「蘭嶼」和「大海」雙手承接他、環抱他,堅實且廣闊,既父且母。事實上大多數人或許未曾想過,在我們身心吶喊需要父母的同時,父母何嘗不曾疲憊,且一路走來錯事無數傷痕累累?

善感的陳宗暉背著自己、看見了這些,而後俯身傾聽大地的聲音,他這樣描寫他與島嶼相互收納療傷的狀態:「野溪流過水泥河床今夜無眠。我躺在受傷的島嶼等待痊癒。我隱約明白,真正的康復不是傷口的癒合,日後的復健才是痊癒的開始。〔…〕來自大海的父親重新認識海,剛回家的青年想要重新變成海。小孩停在礁石上,回過頭來等我。大海需要休息,大海沒有休息。受傷的島嶼繼續流轉。」父母與孩子睜開看得見對方的眼,自此試著相互傾聽療傷。

在這段回首來時路的旅程中,陳宗暉選擇狠狠剝開自己幾乎結好的痂:「我逃跑,但其實我一直都沒有離開。所以我現在必須逆時針再回去那個災後現場,去牽起那個抱膝蹲下的我,去搖醒那個以為投擲出去的手榴彈已經爆炸所以趴下尋求掩護的我。我想帶他回來現在。」要那樣重新疼過、慌亂過、經歷身心全面掙扎過,才得以在舊的根上長好新的枝葉。他自邊緣慢慢踱步,有時花去如許絮叨的篇幅寫著被調派協助政戰作業的種種瑣事、有時對阿文雜貨店的深夜百景如數家珍,關於他自己帶病的那些、有張揚有低落的種種,則仿若偶然行走在長長海灘,想起了便拾起幾顆石子收進口袋地自然帶過。但你總是可以在字裡行間嗅到他拔地而起而又悵然若失的惆悵:「今天的天空是逃跑。」、「我覺得身為神明就是因為沒有回家。」如此溫柔的情懷與切身的遺憾,是只有曾身在此般景況的人才寫得出的字。

同樣做為一個帶傷倖活的人,我非常羨慕陳宗暉寫得出「今天的你是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今天的我所去過最遠的所在」這樣生動且悠長的形容。他說,「有些地方只有失足才能抵達。」又說,「離開是為了回來。

我們都不意墜落曾以為不見底的深谷,死生之際發現自己躺在不知從何而來為何在此的廣闊樹枒(雖不甚穩當,但切實承接我們的重量),顫顫巍巍起身想看懂自己究竟身在何處,接下來還可以望向/去向何方,卻又惶恐於自己一過於奮力便遭地心引力殘酷扯下毫無退路。我們都還在從嬰兒蜷曲狀態極緩、極緩地開展,恍若新生,只是這次我們比上一次懂得更多原本這世界的規則、知道身體的極限、知道如何端坐在萬物之間,不卑不亢重新長大。

每回出院與揭曉報告,都像是一次新的生日到來,陳宗暉提及有人曾經祝福他:「醒年快樂」。單純的「醒」與「快樂」,是有形無形生命之間流轉的祕密,儘管世事難料,一切無常,我希冀自己與他都一直記得這個小小(卻真心悠遠)的煙花。


作者簡介

1980年生於台灣苗栗。著有小說《失戀傳奇》(時報)、《騎士》(寶瓶文化)、雜文集《情非得體:致那些使我動情的破美人》(逗点文創結社)。作品曾入圍九歌107年小說選。人生難料斷層許多,唯仍持續不自由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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