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六年三月,張愛玲寫給鄺文美的信有這麼一句話:「我是真的看見壞文章就文思潮湧,看見好的就寫不出。以前我有《五四新文學大系》中的兩本,寫不出就拿來看看,奏效如神。」這句話有亮點,因為提到的壞作品在《半生緣》有出現。
《半生緣》一大特色,就是經常出現書。人跟人不時借書送書,睹物思人是見到書,連攻擊狗也是扔書。然而,裡面提到書名卻只有兩本,一是某位老先生治病靠一本《本草綱目》然後很快死了,另一本就是男主角用來夾情書的《新文學大系》(完整書名是《中國新文學大系》,一九三六年出版,共十冊)。
問題來了:通常小說提到書名,要不就有什麼內涵指涉 (例如《本草綱目》指涉老先生思想古板),要不就作者想向那本書致敬。張愛玲幹嘛在重要情節,安插一本大爛書?
答案也在《張愛玲往來書信集》裡。一九七六年四月二日的信中有這麼一句:「寫《半生緣》的時候我總叫他們吃麵,因為我最不喜歡吃麵,等於聲明『我不是這樣想』。」
看到這里,我們就明白為何《半生緣》故事必須比《十八春》少掉四年了。保留那四年,又讓主角留在中國,不寫生活水深火熱是觸犯台灣禁忌,寫水深火熱又破壞結構。安排主角出來呢?問題是沈世鈞腦袋跟張愛玲可說天差地遠,竟然看不出《新文學大系》裡面全是敗作,還用它來珍藏無比重要的情書,張愛玲無法想像這種人夠有智慧,知道要在一九四九年離開中國。
張愛玲與鄺宋之間的通信,對於我們理解其創作大有幫助,以上只是一例。此外,她過世後發表的所有遺作,也都可以在《張愛玲往來書信集》中找到創作時間。
例如新版《對照記》收錄的〈紐英倫……中國〉一文,雖是今年才在馬里蘭大學找到,卻早在一九五八年的書信就有提到。這篇顯露了她初去美國的心情,扛著一大堆行李搭長途巴士,連借個電話都難,辛苦歸辛苦,筆下卻不掩她對這個國家的欣賞。
唯一例外是死後一年即披露的散文〈一九八八--?〉。《書信集》沒提這篇,最可能是剛開始寫,還沒到可以提的地步。
公車站牌下的椅背刻有兩行字,讓她想到墓碑。抬頭景色被她寫成「從前西班牙人初見的淡藍的天空,黃黃的青山長在」,言下之意即她期待自己死後,藍天與山將會一直都在。濃厚的死亡氣息,這篇應是她離世前最後作品。
下一篇未刊稿要等到八年後。收於新版《色,戒》的短篇〈同學少年都不賤〉之所以等到二○○四年才跟讀者見面,因為張愛玲遺物沒這篇,宋淇也忘了一九七八年曾接到這麼一篇。是他過世,家人才在他遺物中找到。
〈同學少年都不賤〉是單一不可靠觀點的傑作。讀者必須注意到女主角哪些念頭是亂想,看出她一再亂想是想滿足什麼願望,才能拼湊出作者真正想講的故事。
這篇跟《小團圓》一樣,生前被刻意擱置。依據《張愛玲往來書信集》,兩部作品她都想放一放,看有沒修改的可能。奇怪的是遺物卻沒這兩篇,改寫稿與原稿拷貝都沒。尤其《小團圓》,一九九四年十二月的信還有「等寫完了《小團圓》要聲明不另簽合同」之語,表示改寫還在進行,怎麼九個月後就不見了?
最合理解釋,是在她人生最後幾個月,發現體力已經不行時,是有扔棄一批稿件的,其中至少有《小團圓》。但因為香港宋家已有備份,所以不算棄作。張愛玲經常寫完一篇作品就寄給宋家,本來就有請好友幫她保存的意思。
以此類推,凡是張愛玲沒扔棄的,不管完成度如何,應該都是她認為值得保存的。這就包括了沒完成的小說《少帥》,散文〈異鄉記〉、〈重訪邊城〉、〈愛憎表〉,還有已完成的小說《雷峰塔》、《易經》。
許多人以為,這些一定都是敗作,生前才不發表。從《張愛玲往來書信集》看來,張愛玲對《小團圓》與〈同學少年都不賤〉不滿意是真的。但別忘了,她也曾在〈傾城之戀〉發表一年後,寫說:「現在看看,看出許多毛病來,(略)男女主角的個性表現得不夠。」五十年代寄書給胡適,附信就說裡面作品 「絕對不是客氣話,實在是壞」,裡面可包括〈金鎖記〉、〈紅玫瑰與白玫瑰〉等名作哩。
只要是她本人的作品,她就是挑剔,就是愛嫌。她不願生小孩,不願當媽媽,太有自知之明了。
其實,即使張愛玲沒完成的作品,也往往是傑作。收入新版《惘然記》的散文〈重訪邊城〉,寫作時間是一九八三,雖然跟一九六一年發表的英文版有重疊,精彩處卻都在增寫處,收尾也極好,若非她本人說是沒寫完,我們根本看不出是哪裡沒完成。
新版《對照記》有收的散文〈愛憎表〉創作時間是一九九○,就很清楚是沒寫完了。但裡面亦有很多妙筆。《佛藍德斯的狗》(日本卡通《龍龍與忠狗》原作)是她初二的學校指定讀物,她讀得很煩又非讀不可,就把那種煩悶比喻為「人生往往是排長龍去買不怎麼想要的東西,像在共產國家一樣。」這句話就跟〈重訪邊城〉把舊地重遊的感慨寫成「等於一同封死在鐵桶裡,再鍾愛的貓也會撕裂你的臉,抓瞎你的眼睛」一樣,筆法神之又神,《華麗緣》裡的早期散文也很難找到可以匹敵的高妙比喻。
創作時間是一九六二到六四的《少帥》雖也沒完成,因為目標市場是美國,就讓我們見識到不必顧慮政治尺度的張愛玲。裡面有寫蔣經國曾經公開聲討父親,還有個角色揶揄南京中山陵是「最浮誇的大糖糕」,建造過程強拆民房,曾引起萬人抗爭。這種內容在六十年代台灣出版,一定要坐牢的。
張愛玲過世後,新作問世雖然比許多活的作家還頻繁,但可別以為所有未刊稿皆已出土。依據《張愛玲往來書信集》,她寄遺囑給鄺宋時,特別交待要出版「關於林彪的一篇英文的」,這篇就尚未重見天日。有沒可能正堙沒在天涯某處的故紙堆?
待尋的未刊稿,套用張愛玲的句子,就好比「是時間的俘虜,被圈禁禁足。」且祈禱這綁匪是有一絲仁心的,關押久了還是願意放出來,像關押了六十二年終於放出來的〈紐英倫……中國〉一樣。
作者簡介
2014年金鼎獎雜誌專欄類、2018年九歌年度散文獎得主。
著有《愛還是錯愛》(親子天下,2015年)、《向康德學習請客吃飯》(印刻,2016年)、《最低的水果摘完之後》(天下雜誌,2018年)。譯有珍.奧斯汀《理性與感性》(印刻,2017年)。
2002年創辦雅言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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