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故鄉的山,我無言,故鄉的山讓人感激呀。」
──石川啄木(詩人)
2011年3月11日過後,站在東北大地的殘垣斷瓦前,與許多災民交流的名作家高橋克彥對自己的創作產生了懷疑。震災後,流離失所的人們失去了暖氣與食物,已經沒有人在乎書店、圖書館、電影院的倒塌。高橋的創作生涯就奠基在這些文創事業上,但站在現實的殘酷面前,過去的豐功偉業,似乎也喪失存在的意義……
80至90年代活躍於文壇、著作量驚人的高橋克彥,對311懷抱深刻的沉痛感,肯定是在台灣的我們難以體會的。他出生於岩手縣釜石市,長年住在盛岡市,他的小說以盛岡或東北城市為背景的比例極高,因而被譽為「陸奧」的作家,還曾受邀擔任地方觀光大使。提到東北地區的文學創作,最具代表性的便是詩人石川啄木、作家宮澤賢治、高橋克彥與伊坂幸太郎。他們在台灣都有一定知名度,但直到2020年,坐擁「八冠王」偉業的高橋克彥「記憶三部作」才正式引進譯作,對日本類型小說愛好者來說是一大福音。
日本大眾讀者對高橋克彥的認識大部分來自大河劇,他的兩部歷史小說《炎立》、《北條時宗》分別在1993、2001年被改編為膾炙人口的大河劇。但實際上,他在類型文學領域的廣度與深度,幾可稱為震古鑠今──
1983年以《寫樂殺人事件》獲得江戶川亂步獎出道;SF小說《總門谷》(1985)榮膺吉川英治文學新人獎;《北齋殺人事件》(1986)獲得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恐怖小說《緋紅的記憶》(1991)讓他首度被提名就奪下直木獎;從稀少史料中挖掘出東北史觀的歷史小說《火怨》(1999)再榮獲了吉川英治文學獎。在2012、2013年連續獲選日本推理文學大獎得主、歷史時代作家俱樂部獎實績功勞獎後,更奠定自己在這兩個文類的大師級地位。
高橋一向是特色鮮明的作家,自小對浮世繪的深入研究讓他寫出日本推理系譜中獨樹一格的「浮世繪三部曲」以及《歌麿殺贋事件》(1988),大量美術史、學術研究的資料結合,不但對浮世繪有推廣效果,也引發了大眾讀者對這門大和技藝的興趣與喜好。如生平、身分成謎的繪師「東洲齋寫樂」,很長一段時間在日本沒沒無聞,是1910年被德國學者庫爾特(Julius Kurth)盛讚為「世界三大肖像畫家」後才在日本掀起狂熱……這樣的由來,藝術普及、學術圈的惡鬥等描述均讓這系列備受推崇。
浮世繪三部曲:寫樂殺人事件
浮世繪三部曲:北齋殺人事件
浮世繪三部曲:廣重殺人事件
然而,憑藉《寫樂殺人事件》取得銷量和名聲的巨大成功後,就像同樣以亂步獎出道的東野圭吾那樣背負了「校園推理寫手」名號,早期的高橋被貼上了「寫樂作家」標籤,出道第三年仍時常收到關於《寫樂》的採訪或演講邀請。極富進取心的高橋希望打破外界這樣的認知,甚至在1989年發表的散文集《雞蛋魔人的日常》中表示:「我很感謝《寫樂》永遠不會被遺忘,但我想寫出一部讓《寫樂》被遺忘掉的作品。」
1992年,出道八年後完成《緋紅的記憶》並奪得直木賞(與高橋義夫《狼奉行》並列),終讓高橋打破《寫樂》的定型,也一圓亂步獎後他時常對編輯提到的「最大心願」,成為創作生涯另一部別具意義的作品。直木賞評審五木寬之評論「在摩登現代的文風底層,透露著某種繩文時代的黏膩感」,以優美的比喻精妙點出「記憶三部作」的特徵:「懷舊」、「鄉愁」。
「記憶三部作」是一套以「記憶」為主題,收錄27篇各自獨立故事的短篇,類型涵蓋恐怖、推理、奇幻、愛情……主角常是30~50歲左右的男人,在尋覓失去的記憶的過程中發現不對勁之處,進而揭開震撼的真相。故事背景大多設定在盛岡或其他鄰近的東北都市,無論主角此刻待在東京何處,都必須回到盛岡尋根,在既熟悉又陌生的環境中調查,重新拼湊腦海中遺落的片段拼圖,解開那些或許知道比較好、或許不要知道比較好的事實……
筆者以台灣書迷最熟悉的推理、恐怖類型來做回溯,尋找「記憶三部作」在歷史脈絡的存在位置。多次訪台的日本推理大師島田莊司在2003年發表《二十一世紀本格宣言》,便提出本格謎題必須往「腦部Mystery」發展的論點。人類大腦是一個神祕的小宇宙,是人類之所以為人類的核心機能,有許多科學無法解釋的地方。古典推理詭計無論是密室、不在場證明,皆以「空間」為概念所設計:人如何進入與逃出密閉空間?人如何在不可能的情況下迅速移動到另一個空間?而將現實空間搬移至「腦內空間」,結合最尖端的腦科學知識,便成為詭計在現代「進化」的執行方式。
除了島田自己在《螺絲人》(2003)與《惡魔島幻想》(2012)的示範演練,許多作家也在平成30年間各自提出以「腦內認知」謎團出發的傑作,如京極夏彥《姑獲鳥之夏》(1994)、道尾秀介《向日葵不開的夏天》(2005)與秋吉理香子《玻璃的殺意》(2018)。以2011年改編上映的電影版〈前世的記憶〉這篇傑作為例,高橋就發揮了本格推理熟稔的炫學,以科學角度解釋「擁有前世記憶」孩子們的特徵,是母體製造的催產素所造成的差異。這種激素,經實驗證實如同「板擦」一樣具有消除動物記憶的功能,嬰兒安產時母體不需要分泌大量催產素,便會保有一部分前世的記憶──主角被喚醒的「前世」記憶是慘死的小學生,他回到盛岡進行這件滅門懸案的調查,卻用逆轉的方式一併解開「今生」的父親的死因,情節設計十分驚奇。
當然,認為「怪談是所有故事的原點」的高橋並非擬定創作論的刻意為之,他在《緋紅的記憶》後記透露自己起初是以「寫日記」的玩故事感覺,卻有點意外地獲獎。他在鑽研同一個記憶主題時,很自然地想像、注入各種類型元素,成為結合日本都市恐怖、鄉野奇譚,不時以推理擔任故事推進器、人性藏在甕底的獨特之作。以筆者來看,確實為綾辻行人《最後的記憶》(2002)這樣的「本格恐怖小說」發展帶來啟發。
同在2011年一次上映的〈遙遠的記憶〉與〈緋紅的記憶〉,都是收錄在直木賞作的名作。這兩篇是記憶系列最常見的套路,在今昔相異的盛岡尋根的過程,前者無意相遇童年迷戀的小姊姊,後者則尋找著當年腦衝性侵過的小女孩芳蹤,最終都帶來「有些事情不應該知道」的殘酷結局。無論走人性、幽靈的設定,昭和風土的驚悚味、《世界奇妙物語》的詭譎氛圍都很強烈。
「腦部Mystery」是推理的新路:「殘缺的記憶」也能夠成為塑造恐懼的來源。「你是忘記了,還是害怕想起來?」國人耳熟能詳的本土恐怖遊戲《返校》(2017)主角方芮欣也是走這樣的路線。在直木賞的影響力下,「記憶三部作」在有意無意之間,為類型小說的經典型態做出強而有力的背書。
高橋說,閱讀經典兒童文學《祕密花園》(1909)的經驗,給了他創作以「記憶」為主題的故事靈感,裡面有大量「夢想中的女性」擔綱顯著意象。但「記憶三部作」最突出的特徵,是文藝評論家川村湊提出的日式怪談論──「代代相傳的民俗故事中那間打不開的房間」。禁忌的領域,是人類潛意識無法抗拒的渴望,即使明知不能開啟潘朵拉之盒,卻還是做出注定引發悲劇的選擇。這些變化多端的故事展露人性本色,更在大雪紛飛的陸奧國背景中進一步與柳田國男《遠野物語》(1910)連結起他們特有的暗黑童話。
東北大地是童話的國度,在宮澤賢治以前,柳田國男的民俗學著作《遠野物語》便讓這個神祕國度以民間傳說、妖怪奇譚之鄉的面貌,在日本人心中留下深刻印象。怒海、原野、火山、雪地、祕林……惡劣的環境呈現大自然的無窮力量,轉化為他們對想像中的神靈、魑魅魍魎的敬畏。陸奧國是日本妖怪文化的原鄉、民俗學的起點,出生於此的高橋克彥,以「記憶三部作」完成《遠野物語》在現代東北都會的轉生──
〈扭曲的記憶〉裡的祕湯、〈皮膚的記憶〉中的鐘乳洞、〈氣味的記憶〉中的土倉庫、〈凍結的記憶〉裡的故宅老照片、〈水的記憶〉中的水災避難所……這些坐落於陸奧各處,在童年曾經踏足的場所,巧妙地與古時魑魅魍魎的棲息之處串聯在一起。這片孕育神怪的土壤,很自然地賦予小說中的幻想說服力。理應生存於荒郊野外的恐怖事物,在盛岡的都會、老街中被重新召喚出來……「日常」足以驅除夢境,「記憶三部作」則讓怪談侵入現實,把讀者強制拖進迷霧般的戰慄空間,過往悠哉生活的主角也被吞噬得屍骨無存。現代怪談的處理方式很多元,但高橋致力融入故鄉風景、文化書寫,讓這系列小說瀰漫濃郁的陸奧氣味,再現《遠野物語》的無垠鄉愁。
一度在311震災感受絕望的高橋克彥,在重新精讀宮澤賢治詩歌的過程體悟到,文學藝術是屬於庶民的。他召集其他東北作家舉辦文藝復興活動,用怪談與故事重建陸奧失去的風景、撫慰受創的人心。在風格走向越趨豐富的《蒼藍的記憶》(2000)中,我們便能夠進一步認識高橋日後推廣的怪談世界觀。而〈記憶之窗〉裡的箱神信仰、〈蒼藍的記憶〉中的蒼神邪教等饒富趣味的奇風異俗,更拓展了東北歷史縱深、具備民俗研究的紀錄價值。踏入「記憶三部作」所構築的奧之細道,出口處展開的,是前所未見的怪奇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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