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巨流河」，環環相繫的懸疑群像劇──讀《從前從前，在河畔》

「雖然最終說故事的人本人仍被遺忘，他的故事卻持續流傳。」
──《從前從前，在河畔》，頁440

基於個人對於英國文學文化及居住經驗的主觀認知，如果說英倫有三寶，大概少不了酒館、泰晤士河和維多利亞。

首先，英人嗜酒如命，自古以來酒館酒吧就是重要的社交聚會場所，甚至是八卦情報集中站，三杯黃湯下肚之後，即使是最傲嬌的英國紳士淑女，也會敞開心胸、談天說地聊是非；此一社交祕法，直到21世紀依舊有效。其次，泰晤士河雖然不是全英最長的河川，卻是英國人心中永遠的（Old）Father Thames，於歷史文化文學皆扮演重要地位，不僅孕育沿岸各地的豐沃土壤，從18世紀水上音樂碧波蕩漾的榮景，到19世紀諷刺畫家筆下骯髒惡臭的「怪物湯」（註1），更見證大英帝國發展史的複雜樣貌。最重要的是，維多利亞時期，可謂英國對全球輸出的最強大文化產業及文創 IP，從下午茶、管家女傭（日系御宅文化的執事和女僕，為此類形象的文化混種變化型）、各種皇家御用品，到偵探二人組（大家都知道是哪一對）、哥德古堡、甚至殭屍、吸血鬼和科學怪人，還有白朗蒂姊妹、珍．奧斯汀及狄更斯等小說家，無一不在世界各地深植人心。

英倫三寶：酒館、泰晤士河、維多利亞。（圖片來源/wiki）

維多利亞時期的文學文化，其影響力之深遠，不只是當代作品和迷因名留千古，近十年文化研究學界的「新維多利亞主義」研究更是熱門。根據學者Jessica Cox的定義，新維多利亞主義的相關文本包括：

（1）以英國維多利亞時期為背景創作的現代作品；
（2）透過研究（1）的相關作品，分析探討現代人對於英國維多利亞時期的認知與解讀。（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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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以上的觀點來看，《從前從前，在河畔》應可歸類於新維多利亞小說，除了上述「英倫三寶」全部打包，呈現各種引人入勝的「維利／微歷」史，敘事和情節設計亦不落俗套，值得讀者以維多利亞時期的徐緩步調細細品嘗。

相較於主流題材的新維多利亞主義小說，《從前從前，在河畔》有幾個特別之處：

• 故事發生地點不在首都倫敦，而是在泰晤士河上游地區的雷德考，週邊擴及Cricklade到牛津一帶；
• 背景與情節設定沒有明顯的哥德式或古堡小說（Gothic novel）元素，不灑狗血、不賣驚悚（即使還是有媽佛志異劇情）、也不會見到喪屍或吸血鬼亂舞；
• 主線劇情雖然與懸疑案件有關，但是新維多利亞解謎小說常見的偵探與警方／罪犯鬥法並沒有出現。巧的是故事發生的年代1887年，柯南．道爾爵士剛好也在同年出版「神探福爾摩斯」系列的第一部小說《血字的研究》，本書並未提及此文事，彷彿將讀者直接帶出大倫敦區的犯罪黑幫，隨著擺渡人的船櫓，遁入遠離塵世的新天地。

然而，故事的發源地，亦即河畔的「天鵝酒館」（註3），絕對不是人間仙境桃花源。小說一開始就是昏天暗地的冬至之夜，身受重傷的攝影師東特，帶著人偶一般了無生氣的女童，無預警闖進酒館眾人的日常，不僅打斷敘事者原本想要述說的故事，也開啟了環環相繫的懸疑群像劇：死而復生的女童，究竟是人是鬼？究竟是何來歷？

隨著「有事要發生了」這句話反覆浮現於眾人心底口中，恍若河面詭異的波光，一連串的故事隨即展開：東特和女孩完全沒有關聯，只是萍水相逢；女孩從頭到尾都沒有姓名，也不曾言語，卻引來各路人馬前來指認，意外牽起三個家庭錯綜複雜的因緣糾葛——她是黑白混血農夫羅伯．阿姆斯壯音訊杳然的孫女愛麗絲？還是士紳范恩夫婦遭到綁架失蹤的女兒愛米莉亞？或是牧師管家莉莉．懷特生死不明的妹妹愛恩？

眾說紛紜的鄉野傳說（特別是關於陰陽兩界擺渡人默客）、靈媒（真假？）康斯坦丁太太虛實不分的預言訊息、貝絲．阿姆斯壯的讀心特異能力，都為故事注入魔幻寫實的強烈氛圍，也令人想起維多利亞時期的志異奇情小說，對於死亡、暴力和恐懼的彰顯鋪陳，讓讀者不由自主隨著情節起伏跌宕，沉浸於撲朔迷離的暗夜當中。到了卷末第五部，河水暴漲氾濫的危機，伴隨謎底逐漸揭曉，莫名令人聯想到舊約聖經的大洪水——歷經劫難的人類在毀滅之後迎來重生（呼應女童和耶穌復活的情節事蹟），於闃黑盡頭的彼方，看見彷彿若有光。

陰暗始於人性，光明源於人情。值得一提的是，故事一方面揭露社會人心血淋淋的殘酷現實，令人不禁想到狄更斯針砭時事的勸世情懷；另一方面卻不忘處處「補光」，透過細膩的敘事和詩意的文字，呈現河畔居民真誠溫暖的一面，還有「家人」對於女孩的親情羈絆，更藉由護士（最具偵探資格的常識人？）麗塔的理性觀察、感性內省、以及過程中的身心蛻變，巧妙扣合東特的攝影專長與感悟，或許也是全書的中心思想：「他知道他的相機捕捉不到這個，有些事物只有靠人眼才能看透。」（頁435）無論事實與真相究竟如何，故事當中的所有人，經由肉眼和心眼來曝光自身的際遇經驗，最終則是用「愛（註4）」將這一切映寫於靈魂的記憶玻片。

即使故事在本書的最後一頁宣告落幕，河畔的人們仍將繼續在雷德考的渡口操舟行槳，讓眾生的故事交織匯集成生生不息的巨流河；而離開天鵝酒館的現代讀者，亦將揹起餘韻無窮的故事行囊，回到未來，和地球的其他住民共構今生的奇幻冒險傳說，代代相傳，直到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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