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的海洋史觀已經不是新鮮的概念,從它被首次提出來至今已經有快30年,但從系統性的建構而言,它還是個少年。其中重要的理論建構人是曹永和老師。
曹永和老師最為獨特的地方——也是他可以創造典範的原因——乃是他並非歷史專業出身,故可擺脫專業史學研究的各種羈絆。請問20世紀後半葉的東亞、使用漢字的歷史學者(即便懂英文),有幾個人可以擺脫費正清史學?大部分人都還是沿著費正清提出的概念和架構,討碗學術飯吃而已。
曹老師不一樣,他自學出身,服務於台大的圖書館幾十年。他最初的台灣史論文,是發表在《台灣銀行季刊》這樣的經濟專業刊物上的。大致說來,他是透過對「物」的研究,再推及到「人」(台灣人),再推及到「地」(台灣的歷史地理空間),最終他借用布勞岱爾的研究方法,在1990年代他提出了「台灣島史觀」,從而開創出一個卓然不群的史學新典範。
曹永和的史學典範創新讓我非常感慨。因為「由下而上的歷史」(study history from bottom up )本來就是針對傳統的以政權為研究核心的做法,就像司馬遷的《史記》那樣是以皇帝和權力繼承為核心的歷史研究方法,而去突破,故強調底層、強調無產階級、強調大眾文化史,最後建立一個新典範。但這種研究方法從西方傳到了漢字文化圈,卻很容易停滯在單純的「物」的上面津津樂道,bottom是有了,但沒有up。所以還是沒辦法顛覆以皇帝為中心的大一統史觀。
但曹永和老師因為不被條條框框所束縛,所以格局大開,他從台灣的bottom做起,向上up,而提出了台灣島史觀。其實任何一個不被某種框架束縛住的人,只要認真閱讀台灣史料,就會遇到中文以外的文獻,而他如果和曹永和老師一樣也通曉英語、日語、西班牙語、葡萄牙語、拉丁語及台灣荷蘭統治時期所使用近代荷蘭語(early modern Dutch),他就很難畫地為牢,把台灣史和中國史簡單對接。
曹永和認為,台灣的地理位置正好位於東亞縱向群島的中心點,東接浩瀚廣大的太平洋。它又位處「季風國際航道」上,從史前時代以來,就是大東亞地域的族群移動的重要通道。而16世紀歐洲海權列強的「地理大發現」後,更將台灣捲入世界性的競爭中,島嶼的主權因此與周邊國家之間幾度分合。「海島地理,使台灣在荷蘭、明鄭時期具有某種程度的海洋性格,可惜未能形成一個文化單位。」他因此認為,現在是台灣轉型為「海洋文化」的最佳時機,而「台灣島史」的想法,或許有助於海洋文化基礎工作的建構。
曹永和老師用「海洋文化」一詞,而審慎的並未採用「海洋史觀」一詞,但他實際上是已經提出了「台式的海洋史觀」這個命題了,而自從他提出這個概念距離今天已經有30年!
而相比之下,日本學者是亞洲最早提出「日式海洋史觀」的,日本的思想界和歷史學界在戰後基本上已經完成了系列建構。我這裡要提及川勝平太的《文明的海洋史觀》,雖然在一般的認知裡,「近代」是誕生在英國,表現為工業革命,然後伴隨著船堅砲利、沿著海洋而來到封閉的亞洲,故日本才出現明治維新(成功!),大清才有戊戌變法(失敗!)。然而川勝認為,「近代」這個概念並不能為西歐(尤其是英國)所獨占。他認為所謂「近代」,乃是誕生自亞洲的海洋之中。更正確地說,正是因為必須回應「海洋亞洲」帶來的衝擊,所以日本和歐洲才會出現嶄新的文明。所以,在舊文明東西兩端的日本和英國,其實透過海洋亞洲,共享了歷史的時間與空間。
「海洋亞洲」一詞,和「大航海時代」一樣,無疑是日本人的偉大而獨特的發明。而這些概念的出現,背後是一種擺脫西方中心和中國中心的辛苦努力。在這種解釋體系裡,亞洲大陸是乾燥的和半濕潤的舊世界,「文明的陸地史觀」雖然可以解釋它的歷史,卻無法解釋日本的歷史發展,尤其是無法解釋近代日本的發展。
我推測曹永和老師的「台灣島史觀」或許是受到了川勝平太或其他日本海洋學者的影響。他日文很好,博覽群書,他也熟悉西班牙文和荷蘭文,看到了基隆或台南的殖民商業據點,而馬上理解到它們是橫跨全球的大航海時代的產物。畢竟,任何歷史學者在思考台灣這座島嶼的歷史時,都會覺得把它粗暴地塞到來自中國的灰姑娘姐姐的鞋子裡,目的只是嫁出去,那一定是異常不舒服的狀態。
我之前曾經說過,台灣史一開始就是世界史,無論是從有史料的時代算起(所謂的台灣四百年史),還是從沒有史料的時代,只能依靠語言學、考古學、人類學和基因研究的時代算起(史前的東南亞型的歷史)。總之,台灣史從頭到尾都是和海洋密切相關的世界史。
富察延賀
八旗文化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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