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簡單說來,詩有兩種,一種好在句子、一種好在意思,前者涉及到鍊字、修辭與聲音,後者關係到思想、情感與體悟。《紅樓夢》有個小段落,曹雪芹藉著林黛玉之口,道出了他對寫詩的看法,有趣而深刻。
《紅樓夢》第四十八回,有個叫香菱的女孩突然想學詩,便去拜了林黛玉為師。香菱身世可憐,寄居在賈府,某日突然對詩發生了興趣,林黛玉見她略有基礎也算聰明伶俐,便開始教她寫詩。香菱說自己最愛陸游的兩句詩:「重簾未捲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覺得非常新鮮有趣。沒想到林黛玉劈頭就說「斷不可學這樣的詩」,正因為不知詩,所以見著了「淺近」的就愛,入了這個格局便再也走不出來了。黛玉要香菱去讀王維、杜甫與李白,各自讀它個一兩百首,肚子裡就有些底子了。林黛玉教導道:「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對照前面香菱喜愛的陸游詩句來看,「重簾未捲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正是沒有什麼深刻的意思,只是對於日常所見一種新奇而精緻的形容而已。
寫詩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都不用修飾。詞句與意趣從來就無法完全割離,但仍有先後輕重的差別。陶淵明「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並沒有什麼太特別的修辭,但他可能嘗盡了生活百味,才磨出了這兩個句子。這首詩結束在「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也許所有的文字技巧最後來說都是一種「辨」,而「真意」並沒有辦法依靠修辭而得,徹頭徹尾都只能是自己的體悟。
我很喜歡這樣的詩,唐朝陳子昂〈感遇〉寫著「歲華竟搖落,芳意竟何成」,說美麗的花朵在春夏盛放,但到了晚秋都紛紛凋落了,在這過程中,它們真正完成什麼了嗎?如果這個「芳意」最後無法實現,還算不算是美好?我也喜歡這樣的詩,漢朝〈古詩十九首〉寫的「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我常想也許那個歌者根本不苦,苦的難道不一直是我們自己嗎?因為自己傷心了、難過了,所以聽著歌曲,也覺得歌者撕心裂肺了,並覺得唯有自己才是他的知音。我還喜歡這樣的詩,《詩經》的句子「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寫詩的人大概都有個無明的心事吧,知與不知之間,也就不是句子所能道盡的了。
寫詩是語言的藝術,因此萬不是不需講求鍊字、修辭與聲音。然而所謂「文心」者,文章後面還需有個誠心,而無論古時還是現代,有太多的詩專注於新詞奇句,但卻未必有什麼深意了。
作者簡介
曾獲時報文學獎新詩首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新詩首獎、台灣文學獎、吳濁流文藝獎、打狗文學獎、大武山文學獎、花蓮文學獎、詩路年度網路詩人、優秀青年詩人等。作品發表於各報紙副刊與雜誌,並被收入許多詩選中。
出版作品──
詩集:《此刻是多麼值得放棄》、《連陽光也無法偷聽》
絕版作品:《面對》、《等待沒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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