瘂弦的詩總是關心著這樣的命題:這個世界到底是崇高的?還是庸俗的?他的詩總有兩股力量拉扯著,在肯定某些價值的同時,自己又將它否定了。瘂弦展現這種矛盾的方式是:將兩種相反的、衝突的意象並置,製造諷刺的感覺;或者是用無可奈何的、無所為而為的語氣,自嘲地接受一切;最特別的是,他會以某種甜美的、童話的方式,轉化生命中的悲哀,成為更深刻而平靜的悲哀。
瘂弦經常並置相反的、衝突的意象,製造諷刺的感覺。比如〈乞丐〉:「依舊是關帝廟/依舊是洗了的襪子曬在偃月刀上/春天,春天來了以後將怎樣/雪,知更鳥和狗子們/以及我的棘杖會不會開花/開花以後又怎樣」,在關公的「偃月刀」上「曬著襪子」;又如〈芝加哥〉:「在芝加哥我們將用按鈕戀愛,乘機器鳥踏青/自廣告牌上採雛菊,在鐵路橋下/鋪設淒涼的文化」,人與機器共生共榮,快樂又荒謬。
此外,瘂弦的語氣經常給人疲憊、慵懶、百無聊賴的感覺。比如最有名的〈下午〉:「我等或將不致太輝煌亦未可知」,刻意用高雅的文言文對比出「不致太輝煌」的頹喪之感;又如〈遠洋感覺〉:「通風圓窗裡海的直徑傾斜著/又是飲咖啡的時候了」,討海人離家背井的艱苦心情,在「又是……的時候了」口吻中,故作輕鬆卻又顯得無可奈何。
最特別的是,瘂弦經常以甜美來描寫痛苦,並成為他最具特色的風格。比如〈赫魯雪夫〉:「赫魯雪夫是從煙囪裡/爬出來的人物/在俄國,他的名字會使森林發抖/他常常騎在一柄掃帚上/嚇唬孩子和婦女/他常常穿過高爾基公園/在噴泉旁洗他的血手」,以童話的方式描寫了一個極爭議性人物;又比如〈鹽〉:「二嬤嬤壓根兒也沒見過退斯妥也夫斯基。春天她只叫著一句話:鹽呀,鹽呀,給我一把鹽呀!天使們嬉笑著把雪搖給她。」人沒有鹽就無法生存,這是面向死亡的渴求,詩人竟然以「天使們嘻笑著把雪搖給她」作為答覆與結束,且對象還是個年邁的二嬤嬤。多麼殘忍啊,但瘂弦將它夢幻化了。然而這不就是生命的常態嗎?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以甜美、童話、夢幻,來表現痛苦、殘忍、悲哀,每當這樣的時刻,往往就會出現瘂弦最好的詩。像〈賣火柴的小女孩〉,死亡中有一種聖潔感。讀讀〈戰神〉中這樣的句子吧:「這是荒年。很多母親在喊魂/孩子們的夭亡,十五歲的小白楊/昨天的裙子今天不能再穿」,面對死亡這樣嚴肅的課題,接在後面的竟然是「昨天的裙子今天不能再穿」,多麼地天真而讓人心碎啊。唉,這就是瘂弦。
〈戰神〉◎瘂弦
在夜晚
很多黑十字架的夜晚
病鐘樓,死了的兩姊妹:時針和分針
僵冷的臂膀,畫著最後的V
V?只有死,黑色的勝利
這是荒年。很多母親在喊魂
孩子們的夭亡,十五歲的小白楊
昨天的裙子今天不能再穿
破酒囊,大馬士革刀的刺穿
號角沉默,火把沉默
有人躺在擊裂的雕盾上
婦人們的呻吟,殘旗包裹著嬰兒
踩過很多田野,蕎麥花的枯萎
在滑鐵盧,黏上一些帶血的眼珠
銅馬剌,驃騎的幽怨
戰神在擦他的靴子
很多黑十字架,沒有名宇
食屍鳥的冷宴,淒涼的剝啄
病鐘樓,死了的姐兒倆
僵冷的臂膀,畫著最後的V
作者簡介
曾獲時報文學獎新詩首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新詩首獎、台灣文學獎、吳濁流文藝獎、打狗文學獎、大武山文學獎、花蓮文學獎、詩路年度網路詩人、優秀青年詩人等。作品發表於各報紙副刊與雜誌,並被收入許多詩選中。
出版作品──
詩集:《此刻是多麼值得放棄》、《連陽光也無法偷聽》
絕版作品:《面對》、《等待沒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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