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黃春木 │ 臺北市立建國高級中學教師
一個世界,或是多個世界?
歷史教科書往往是大眾接觸歷史最主要的媒介,在臺灣,中學歷史教科書向來區分為臺灣史、中國史、世界史,課程設計的理念美其名是一個「同心圓」,實際上卻是三條「平行線」,差不多是彼此各說各話,連帶地教學現場許多歷史老師也深受影響,譬如西方帝國主義的擴張,依教學順序,先是在臺灣史部分探討開港通商,在中國史部分才探討英法聯軍,最後到了世界史部分終於探討了工業革命及工業資本主義、世界貿易體系等,多年來各安其位,沒出現什麼疑慮。
又如二十世紀六〇年代,臺灣史專注經濟起飛,中國史偏向中共三面紅旗和文化大革命的說明,而世界史則幾乎聚焦於美國,處理解放和啟蒙、衝突和戰爭等,大家習以為常,逐漸也就發展出一套套自圓其說的解釋。
然而,歷史真的只是這樣嗎?促成臺灣開港通商的關鍵因素,非得要按照慣例,留待半年後,乃至一年後的下回(中國史、世界史)再分別解說?中共在一九六〇年代只是關起門來搞革命嗎?當臺灣開始輸出「Made in Taiwan」時,中共輸出什麼而影響了世界,且波及臺灣?
宛如三條平行線的課程設計,雖是無意,其實卻已產生臺灣史和中國史自外於世界史的效果。但請不要誤會,此處並不是要宣導世界史只能有一種,或者世界只有一個,必然存在著一脈相承、環環相扣的線性關係,一定有某些個「因」導致某一個「果」,而這個「果」又會是另一個後果的「因」。
臺灣史、中國史、世界史分立的教科書構成了三個幾近平行的世界,但如果個別來檢視,一脈相承、環環相扣的線性關係卻是明顯的,尤其是臺灣史和中國史,因為基於國家或民族的政治意識主導性較為強烈,此種線性關係頗為清晰。世界史則是長久以來受到歐洲中心觀的影響,敘事及解釋也有著十分穩定的觀點或模式;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中南美洲、澳洲沒什麼份量;抽離中國的亞洲在十九世紀之前大約有兩河流域、印度、阿拉伯、蒙古、鄂圖曼土耳其,依循歐洲的時間分時段上場,十九世紀之後就全是配角了;比較特別的是明治維新後崛起的日本,一路被低估,幸好在一年多前的臺灣史教科書中先獲得了舞台;至於北美(其實就是美國)雖然也是依循歐洲時間上場,但很快就爭取到主角的地位。
然而,歷史真的是這樣嗎?這種敘事和解釋的範式(paradigm),或世界觀(world view),確定是唯一的真實(truth)嗎?如果我們已經相當熟悉歷史教科書中那一套宛如三條平行線的世界觀,熟悉在固定的事實性知識中言之成理的歷史,那麼由臉譜出版,出自德國歷史學家艾瓦德.弗利手筆的這一部世界新史將會同時針對這兩種「熟悉」構成挑戰!
多個世界的並行和交流
在本書中,艾瓦德.弗利編排了一個迥異以往的世界史內容與架構,並且一開始就挑明:「世界史沒有確切的起點,而是一個迷霧朦朧的廣大空間,其中同時發生的種種具有極大的差異性,但我們對此卻所知不多!……其實在現在這個時代裡,人類也存在著相當不同的族群,而且族群之間的能力、文化和語言仍具有高度的差異性。只不過在當代的廣大空間裡,迷霧比較稀薄,因為我們已遠比從前更了解對方,而且只要我們願意花時間,掌握所有可以取得的資訊,還可以大大增進對彼此的了解!」
弗利的這一段話顯現兩個重要觀點:一是歷史充滿著差異性,錯綜複雜,我們所知依然有限;二是當代拜科技之賜,我們比過往更有機會了解彼此,但前提是得有意願。以下,先就第一個觀點加以探討。
弗利在本書中將世界史比喻為:「它比較像一張沒有人指導而被每個人織得亂七八糟、厚薄不均、滿布孔洞與裂縫、織線長短不一、且混雜數千種互不相配的顏色的地毯」。這一段話也有兩個重點,一是各地的歷史是交織在一起的;二是這個由眾人所編織的「紋理」(texture)頗為雜亂。既是如此,本書的紋理顯然就高明不到哪裡去,若從傳統標準來看,本書各個章節看似有一些邏輯,但前後欠缺齊整的理路,同時卻又出現不少出乎意料的穿插,慣常手法不曾如此處理。
該如何設法貼切地反映世界史的高度多樣性呢?這是弗利的難題,他捨棄議題、事件、器物等面向,選擇以區域或節點入手。這是一種「地理的想像」,但不是臺灣教科書那樣的空想,而是設身處地的了解,每一個區域或節點的選擇,都反映了弗利不拘於一隅的視野,試圖透過十八處地理座標交織出並行不悖、卻又互相連結的世界史圖像。
在這十八處地理座標中,非洲占了四處(第二、十一、十八、十九章);中南美洲占了三處(第九、十、十三章);印度占了三處(第四、五、十二章),這樣的安排在世界史敘事中是不尋常的,而從中開啟的一幅幅歷史景象,都讓人耳目一新。
其餘八處座標依序是巴比倫(第三章,反思從巴比倫、埃及到希臘、羅馬的結構性描述)、長安(第六章,從唐朝入手而關注城市和絲路的東西向交通)、拜占庭(第七章,絲路西端及地中海區域的羅馬文明傳承)、希德巴(第八章,位於哈薩克,歐亞大陸的地理中心點)、美國(第十四章,鋪陳「新」世界的拓展與破壞)、北海道(第十五章,導引出日本的現代化與東亞歷史)、柏林(第十六章,導引出十九世紀以來歐洲現代性的發展及衝突)、聖彼得堡(第十七章,導引出社會主義的興衰),一樣都屬別出心裁。
歸納而言,弗利從選取的地點借勢發揮──「長時段」、「去歐洲中心觀」是前提,著重「交換」、「連結」則是主軸,但這不是粉飾太平的繁榮昌盛,其中充滿不少的衝撞及壓迫。
此外,也可以發現為了要呈現如此高度多樣性的歷史,弗利選用西元紀年加以整理,這是目前最為普遍的方式,但他並沒有意圖要強調歷史發展有一種統一的時間節奏,為此,還特別在第一章花了不少篇幅探討不同的紀年方式。
在運用一套紀年方式的整理之下,弗利的做法是依照時序推移,從遠古到當代,選取一個個具代表性的地理座標縱攬其所關聯的大時空脈絡與可能的歷史轉折,但各章節之間欠缺首尾呼應的規律性,而這種繽紛多元,顯然才是世界史的真實。
發展一個平等的世界
弗利著述本書的另一個重要觀點是我們比過往更有機會了解彼此,他認為在二十一世紀,歐洲或美國無法獨尊,「我們現在這個世界就像兩百五十年前一樣,沒有單一大陸或單一地方,高居於世界的主導地位,但卻無法再像庫克船長的時代那樣,在地球的某個角落獨立自主、甚或與世隔絕地生活著。我們可以到處觀察這個世界,而且只要我們確實願意,就可以抵達地球的任何一個角落。我們確實相互連結在一起──即使連結方式並不平等。」
我們正面臨的是一個多元並起、各地難以與世隔絕的世界,這「一」個世界是由許多已經無法孤立的世界所組成,但彼此之間卻依然存在著不平等,既是如此,各個世界最為合理且積極的做法應該是尋求發聲、展開對話,努力在一個長時段的文化脈絡中進行相互了解(mutual understanding),以尊重的態度了解不同的歷史表述,各地人們正是以各自的歷史或世界觀來理解、預期現在和未來,並建構相關的行動。當我們展開了相互了解,才有可能拋棄彼此成見,降低誤解或歧視,並藉由認識各自不同過往而啟發的視野交融(fusion of horizons),豐富歷史為我們所預備的可能性。
弗利所期盼的那個差異但平等的大歷史或全球化,在本書第二十章和後記中做了完整的說明。對於長期深陷宛如三條平行線僵化歷史表述的臺灣歷史教育而言,這應是可以別開生面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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