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已經不能算是行走,而是一股前進的執念,支撐著荒莽裡唯一凝聚視覺焦點的動作。在匈牙利導演貝拉.塔爾(Béla Tarr)改編自卡勒斯納霍凱.拉斯洛(Krasznahorkai László)小說《撒旦的探戈》(Sátántangó)的電影裡,人們冒著連綿雨幕,由遠景緩緩走到近景,卻始終無法突破長鏡頭景框。
小說如同電影,從頭到尾浸滲著匈牙利特有的秋雨,而敘事也像雨水連綿不絕,每個章節語句垂墜直瀉,織成一塊絨毯,讀者須得專心鑽在毛流裡尋覓線索,以免錯漏。相較於貝拉.塔爾的黑白光影極簡畫面,小說文字稠密描繪外在情境細節,混雜著話語和心理摹寫,人物常對話到一半突然噤聲,轉換成內心獨白,冒騰出無法宣之於口的祕密,遮蔽故事全貌。
小說背景是一座凋零的集體農場,村民寥寥無幾,土地沉沒,事物都正在鏽蝕毀壞,人們日復一日苟活。某天,幾個人私下商量平分村莊共有的一筆錢財,約定在酒館聚會,卻傳來已失蹤的伊里米亞斯和跟班佩奇納出現的消息。大家聽聞兩人正趕往村莊,從驚恐中生出一線希望,期待神通廣大的二人組能解決村民的生計問題,於是他們在酒館邊豪飲邊等待,直至醉醺醺起舞。
村民等待伊里米亞斯和佩奇納的漫長過程,無法不讓人想起貝克特(Samuel Beckett)的劇作《等待果陀》(Waiting for Godot)。《撒旦的探戈》的群眾有機械工、醉鬼、渴愛的蕩婦、校長和宗教狂,無論身分為何,他們的意識血肉都泥足在惡劣氣候與混亂體制裡,融為一體,只能將掙脫現實的希望,寄託在擁有領袖魅力(charisma)的權威人士伊里米亞斯身上,宛如仰望耶穌再臨。殊不知在旁觀的酒館老闆看來,命運已由不見蹤影的神祕蜘蛛,吐絲連綴成網羅,將所有人纏困在內。
唯二對伊里米亞斯不抱希望的角色,是智能缺損的小女孩艾絲蒂,和幾近足不出戶的醫生。艾絲蒂近乎文盲,免於文字語言的障蔽,以直覺去感知外在世界的濃稠惡意,因而她對未來沒有幻覺。她明白這個村莊從物質到精神都是窮匱的,唯一脫身的方法只有死亡。「天使看到了這一切,並且理解。」小艾絲蒂在自殺之前如此思索。她在小說的宗教隱喻中既是先知,也是犧牲的羊羔,預示著伊里米亞斯不是救世主降臨,而是悄然接近的幻滅。
相對地,醫生則是知識分子與寫作者的化身。當他意識到整體態勢無可挽回地惡化,而他對此無能為力,便記錄下種種跡象,構築出龐大的記憶圖書館,抵抗這塊土地上群體生命根壤不絕的流失。然而醫生一個趔趄受傷,暫時從敘事中消失。同時間在酒館,伊里米亞斯以一段混合共產主義激情與道德訓誡的演說,說服眾人跟隨他出走打拚,另建家園,之後村民卻發現他們被遺留在一處廢棄莊園,對未來的期待跌墮成一灘夢魘。
諷刺的是,即便村民驚覺情況不如預期,再見到伊里米亞斯,他們仍輕易被他的漂亮說辭打動,隨他指派搬遷至不同地區工作,並奉命蒐集當地民眾情報。之前酒館老闆揮之不去的「蛛絲」,在此顯現出隱喻的意義。伊里米亞斯號稱要協助村民,其實是受政府所託,擴張情報網以控制地方局勢。其後一章跳脫主要情節,岔開寫繁雜的官僚體系運作,更透露出伊里米亞斯不過是個與情報單位合作的地痞流氓,而他蒐集的村民情資,落到機構人員手上,整理為公文後,檔案夾一闔,就封住了那些泡在冷雨裡哆嗦的眾生。
生命可浩大可微渺,端看從多遠的距離凝視,在這部小說,權力便是生命的伸縮鏡頭(zoom lens),讓讀者以不同焦距,窺看權力底下個體價值的巨細比例。故事開端,卡勒斯納霍凱運用繁複修辭,放大了每個角色的內心情感,隨著「權威者」伊里米亞斯出現,村民紛然呈現貪婪、狂喜、怯懦等反應,細密心思纖毫畢現,隨後卻驀地拉出大遠景,顯現在官僚的視野內,群眾心理活動減縮為空洞的情報資料,編修後便可歸檔了事。如此將個人感受由無限大收縮至無限小,創造了一種忽近忽遠的暈眩感,令人感覺到權力非理性的奇異魅力。
在當代,權力已經不是橫暴的國家機器蠻力,而是轉化為如伊里米亞斯般擅於言詞,熨貼心靈的政客許諾,讓人為了遠方的幻象傾其所有。這部寫於1985年的小說,完美詮釋了近代民粹政治裡權力的甜美形象。權力是見多識廣的伊里米亞斯,是體面的紳士、迷人的情人,如童話的吹笛人,引得眾人隨旋律起舞,要退到某個距離外,才能看出猥瑣本相。當人們不願擔負公共責任,奉送人生給任何可以投射需求的偶像,權力的濫用便會在歷史上不斷輪迴。
醫生的補遺,收攏了卡勒斯納霍凱一刀豁開的無望生活破口。之前醫生因受傷住院,錯過伊里米亞斯帶領村民搬遷的過程,結尾他回到無人的村莊,繼續生活。有天,醫生聽到小說起始的鐘聲再度響起,他循跡尋找聲音來源,發現鐘聲來自毀壞的教堂,裡頭只有一位瘋癲老頭,語無倫次訴說數百年前土耳其大軍的侵略。至此醫生才明白,他一直試圖記錄萬物的意義,希冀崩壞的時勢或許會因此微微轉向,但文字無法觸及現實。伊里米亞斯這類「假先知」在歷史上不斷復活,而群眾重蹈地獄,宛如跳著探戈,以為靜滯中有微小騷動,事實上沒有任何進展,不過是旋轉與頓拍,讓人因湧起的血潮喘息,誤以為萌發了新生。
於是醫生寫下小說初始的句子,同樣的十月秋雨落入荒壤,人們註定向海市蜃樓走去,彷彿完美的迴圈閉合。然而,小說裡第一個聽到鐘聲的角色弗塔基,其實最終背離了伊里米亞斯,自己選擇前往的目的地。窮山惡水確實底定了大勢,眾生在魔鬼撒布的密網中,陶陶然舞成一個圓,但還是有人,嘗試走另一條路。
而當權力與自我意志纏鬥復交歡之際,《撒旦的探戈》像是只有一個人能聽見的鐘聲。這個時代救世主滿坑滿谷,地獄永遠循環,群眾未必能聽聞舞步伴奏以外的聲響,那鐘聲卻依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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