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女神自助餐》的感覺像是坐在一列火車上轟隆隆而過,眼前一只珠寶盒,裡面珍珠玉石瓷娃娃一路喀啦喀啦震動。怕壞了,拿起來輕輕摸一摸,發現瓷面上有一點細碎的裂痕,珍珠有一點舊黃的色澤,捨不得放回去,放回去受一路磕碰。
八篇短篇小說,精巧細緻地展現不同的女性生命經驗。有些專注在單一角色,做女兒、做妹妹、做姑姑、做女朋友;有些是關係雙向道,做婆媳,做姑嫂,做老闆下屬,做師生。三種描寫(單一角色、雙向關係、多人生態系)在八篇小說裡層層交疊,再搭構出一個完整的世界,幾乎囊括所有女人受擾受困的現實與行動策略。
關於性別的分析常有個比喻。性別是一副眼鏡,我們都戴著這副眼鏡看世界。我們假設機師是男的,大學教授是男的,醫師是男的,但護理師是女的,國小老師是女的,而空服員也是女的。男人擔任主導與高階職務,女人則擔任輔助與支持的角色。關於性別的學習,是讓我們有機會拿掉這副眼鏡,讓人做他們自己——新人從此是新人,而不必然是新郎與新娘。總統是女性,副總統是男性,而數位政委其實只一位,她稱職足矣,也不一定要有性別。
不過,這副眼鏡戴久了,要拿掉,真的沒那麼容易。學習關於眼鏡的知識,並不保證人能真的伸手把眼鏡摘下。〈在河之洲〉裡美麗的法文教授,心有沉重告白:
接觸女性主義二十年後,她才終於發現,最大的壓迫不是不懂得追求平等,而是懂了以後卻還是不能自外於這些競爭遊戲,在每一個細項裡都身不由己地追求五星好評,而最可笑的大概是,就連「讀過西蒙波娃」也是某個評分標準裡的一環。(p.164)
社會曾經要求女人的一切,長進了骨子裡成為一種詛咒,女人一邊詛咒著自己一邊怪罪自己為什麼還沒有從詛咒裡超脫出來。美麗的女主角與小男友共度春宵後急著敷面膜做瑜珈倒立,她不要做凱特布蘭琪,她還是想做陳意涵。42歲了做不成陳意涵,女主角望著只有25歲的小男友,她恨的其實不是女大男小的差距,「她恨的是明知不該有卻無法克制的自卑」。(p.165)
《女神自助餐》令人共感女性的諸多糾結——是啊,這所有自我批判我都有,每天都有深深淺淺的體會。女人經常作繭自縛。首先是經常覺得自己有錯。有了一些裝備之後,慢慢理解到自己沒有錯。再長一些之後,又對於「我沒錯卻覺得自己有錯」這件事耿耿於懷。然後又為自己的耿耿於懷,耿耿於懷。
比方說,哭,或不哭,都是問題,哭笑不得一場糾結:
她最討厭哭了,做為一個女人,無論怎麼哭都不會是真情流露只會是歇斯底里,她不能哭。──〈別人的孩子〉
哭了會被當成女人的,會真的被當成女人的,要是被當成「那種」女人,從此就真的不會有人肯好好聽我說話,不會有人相信我的害怕與擔憂,是真的。──〈嫦娥應悔〉
本來哭泣是一件多麽自然暢快的事。但是,女人跟眼淚連在一起,然後眼淚又跟歇斯底里連在一起,然後再跟不可理喻連結在一起。這每一層的連結都以偏概全,但每一層的糾葛都日積月累。女人想哭的時候都不知道自己為哪一層而哭了,甚至不知道剝開哪一層才能看見自己的真心,反倒是每一層打開看到的都是「別人怎麼看女人」的指責。要剝除那根深蒂固、反覆沾黏的他人/自我批判,需要極大的力量,得耗費很多眼淚才能沖洗乾淨。
身為女人的糾結簡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牽扯到男人,女人的情緒就很難是自己的情緒了。性欲不是自己的性欲,恐懼也不是自己的恐懼,往往是面具一個疊一個。〈嫦娥應悔〉裡描述夜歸的恐懼:
在這樣的大半夜裡要求一個男人來送我回家,這回事本身就很難保證在對方眼裡不帶點曖昧的粉色泡泡,若是認真戳破這些泡泡,我恐怕就得變成一個利用工具人的婊子,或者一個曲解朋友好意兼幻想自己魅力破表的公主病患者,也可能更糟,演變成另一場無從辯解的約會強暴。不對,我分不清這之中哪一種比較糟糕。(p.93)
女人的恐懼之難,難以原來的樣貌誠實展現。恐懼經常是被包裝過的、被看低的,或者是被利用。如果恐懼能被還原到原初,坦誠以對:「我感到害怕,請你幫助我」,而也有人誠懇地接納:「我理解你會害怕,讓我幫助你」,那麼性別打結的迷魂陣,應該就能夠如陽光照入迷霧,煙消雲散。
其實女人與男人之間,還是有真實連結的可能。我以為能夠坦誠相對的伴侶是最幸運的伴侶,不只是肉體上的,也是情緒上的坦誠相對。〈荔枝使用說明〉當中,女主角隸芝一直都以為自己必須如色情片中取悅男性。直到有一天,她忘記要取悅男友:
恩浩突然覺得奇怪,他不曾在性愛中聽隸芝這樣說話 […] 隸芝沉浸在自己澎湃的思緒裡,搞得恩浩不像在抽插,反倒像在敲門,叩叩、叩叩,而門後的女友顯然不在場。 […]
恩浩想了想,說。「妳現在這樣,真的讓我有一種妳在跟我做愛的感覺,不是隨便哪一部 A 片裡的男優女優在做。」[…] 隸芝望著男友,這個大了她快二十歲的男人,不知道為什麼,那微禿的頭頂和微凸的肚腩,看起來竟然會這麼帥。而他說的那段話竟然讓她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是在做愛,而不是給人幹。
性本無罪,人加罪於性。能在性裡坦坦蕩蕩——「真的是你在跟我做愛」,原來是簡單明白的一件事 。在現實世界裡,卻需要很大的勇氣與幸運。
女人與女人之間的為難,是《女神自助餐》另一個描寫精巧的主題。當然不是新題目,又是一個我們早就知道了,但再看一次、再看一次還是覺得難為的情狀題。家的位置畫擰了,女人走進去就是迷宮,好一點是個左右為難,壞一點就是個弱弱相殘。
本來的家簡單。我在家裡是個女兒,出去了是個媳婦,遇到個婆婆,還有個小姑。心累了回家,咦,變複雜了,發現家裡出現另一個媳婦。哎呀我媽變成了個婆婆,哎呀一低頭我變成了個小姑。〈靠北克莉絲汀〉裡,返家短住的女主角克莉絲汀,幫姪女買了早餐卻忘了幫大嫂買早餐,一轉頭發現自己上了臉書專頁靠北婆家:
結果毒菇竟然只買了女兒的早餐沒買我的,我都不用吃飯嗎?
媳婦也是人!大嫂也是人!幫自己和小孩買早餐的後舉手之勞都不肯
婆家若是個地獄,婚姻是不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但結了婚的女人前後牽扯兩條血脈,裡外都是婆家。克莉絲汀掩面深深嘆一口氣:「她究竟是身處地獄,或者本身就是別人的地獄?」
我想到村上春樹曾經自評:他所撰寫的小說創作包含各種篇幅,長篇、短篇、極短篇,整體而言如同一座艦隊,有巡洋艦、戰艦、驅逐艦、潛水艇多種。他也認為短篇小說做為不同的通道,像是用來掌握長篇小說無法掌握的細節,是一種靈活而敏捷的載具。
這樣的比喻當然有些陽剛。我感覺適合的比喻,如《女神自助餐》封底的文案,這些短篇小說是珠玉小說——珍珠玉石,花卉水果——各有各的精準細膩,各有各的顏色氣味。如此精準細膩所建構的,是一個同理的世界。女人來這本小說裡休息一陣,在各個細節裡找到自己,那些自己說不出、說不明白,但真實感受過的怪異,現在被看見了。在虛構的文字裡獲得一道清楚的聲音,敘事清晰的旁白,為自己的生活獲得一種可能的詮釋與理解。嗯,其實未必是虛構的文字,作者在扉頁就說了,「情節並非純屬虛構,若有雷同,我很遺憾。」這些可能是真的,真的有可能是真的。如果在你的生活裡真了,那真的很遺憾。
幸好,在我讀來,一句遺憾,也就是很大的理解與安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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