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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逼出恐懼的所有形狀:葡萄牙繪本《戰爭》的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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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智利詩人聶魯達在西班牙內戰時期去了一趟西班牙,他的詩從一朵花變成了一擊重拳:「你們問我的詩篇為什麼不訴說夢想、樹葉和家鄉的火山?」聶魯達重複說了三次:「你們來看街上的鮮血吧。

詩人無法迴避去看鮮血和裂縫,無法繞過真實去界定人類的生存處境,否則,每一個詞語將斷開頭顱,空空晃蕩。不斷透過「進入他者」的視角,直探物事本質的葡萄牙詩人何塞.豪爾赫.萊特里亞(José Jorge Letria),繼如果我是一本書以「書」的第一人稱觀點來宣示閱讀的意義和力量,再次與他的插畫家兒子安德烈.萊特里亞(André Letria)合作最新繪本《戰爭》,全詩17行,皆以「戰爭」起頭,一點一點逼出戰爭的完整形貌。

如果我是一本書

如果我是一本書

戰爭

戰爭

戰爭竊竊私語,像飛速蔓延的疾病,撕毀日夜
戰爭不聽、不看、不去感覺
戰爭總是知道恐懼和等待在什麼地方
戰爭逼出恐懼的所有形狀
戰爭吞食仇恨、野心和苦澀
戰爭侵入無辜者的平靜睡夢
……

輕盈的短句,就像律令般一發一發刺向核心的短箭,突顯人在戰爭的手上絕對卑微、絕對難以詰問、絕對無路可逃。詩人曾在《如果我是一本書》寫道:「如果我是一本書,我會和讀書的人分享最深沉的祕密。」一旁相襯的畫面是一個人掀開一本比他身體還巨大的書冊,掀開的書頁形同掀開一片屋頂,書內是一階一階向下陡降、看不見盡頭的階梯,正在等那人踏入。

《戰爭》也要我們踏入那越來越深沉的漆黑,去凝視鮮血和裂縫。詩人將直白的辭彙和簡潔的句型節奏,置入曖昧模糊的文法結構,每一行詩句的指涉未明,充滿豐富的歧異性,且詩句之間的思維跳躍,留下大量的空白,但每一頁的視覺畫面具有順時發展的敘事邏輯,具體詮釋並延伸再造了詩人的戰爭圖像。

第一頁是蛇、蜘蛛、蜈蚣等爬蟲從畫面左邊爬向右邊,爬過了接續的三幅頁面,分別以遠景、中景和特寫來展現牠們的流竄,最後,吞噬了樹梢上的鳥,或說,牠們附著在鳥的體內,驅動了鳥的驚飛,代替牠們原來的緩慢爬行,急速飛向未知的遠方──流動的恐怖感已然成形,而在鳥飛離的一片空無之中,第一個詩句浮現:戰爭竊竊私語,像飛速蔓延的疾病,撕毀日夜。

由爬蟲、自遠而近的畫面呈現流動的恐怖感。(圖/《戰爭》內頁)


這個句子貼在紙頁下緣,彷彿一道地平線,預示了毒物般的戰爭一來,再也沒有生命能從地平線上探頭,除了荒蕪。接下來,那鳥投影在林木間的巨大陰影,象徵邪惡勢力的擴張,而那陰影的龐然輕淺,也暗示了這邪惡之鳥多麼貼近太陽,不畏光明灼燒甚至牠的陰暗幾乎要覆蓋了大地。

牠飛向一幢漆黑的大樓。此刻,詩人道出:「戰爭總是知道恐懼和等待在什麼地方」。整幢黑色樓房,唯一透出溫暖黃光的一扇窗,窗邊站了一個人,像在守候戰爭的到來。而其他所有漆黑的房間,一如眾人恐懼戰爭的來襲和轟炸,紛紛熄掉光線,寧可在黑暗中生活,也不願透露生命存在的一絲訊息給戰爭。

僅有一扇窗透出黃光,站在窗前的人像在守候戰爭的到來。(圖/《戰爭》內頁)


飛行的鳥來到人間陸地,重新蛻回爬蟲毒物的形姿,爬向那等待的人。不知道為什麼,那人欣然享受蜘蛛、蜈蚣和不明毒蟲的侵襲?詩人卻說:「戰爭逼出恐懼的所有形狀」,難道,等待戰爭的人擁有某種恐懼,於是召喚自己渴望的疾病?他的恐懼是什麼?為何他的恐懼要與「戰爭」相互依附、誘發彼此的力量?原來,他恐懼無能去復仇、恐懼無能去征服和占有、恐懼無能感到虛榮的甜美,因而他以自己的仇恨、野心和苦澀來餵養戰爭。

引發戰爭的,從來不是異類和毒物,而是人性的好鬥、占有欲和競爭意識。詩人說:「戰爭強迫人戴上它的邪惡面具」,其實,發動戰爭的人並不無辜,但他得深信自己為了某種崇高的理由「被迫」主動出戰,所以他必須戴上假面、異化自己的道德和良知,才能輕易驅動一場極限的暴力行動。就像繪者在前一頁畫了那人徘徊於眾多面具之間,後一頁他已從中挑選並戴上了尖刺如鳥喙的一副面具。

發動戰爭的人必須戴上假面、異化自己的道德和良知,才能輕易驅動一場極限的暴力行動。(圖/《戰爭》內頁)


戴上面具,以戰爭之名,那人得以俐落地燒毀和踐踏歷史與文明。詩人批判戰爭「令人憂傷、破碎、失語」的筆鋒一轉,他寫下:「戰爭是痛苦的機器,各種憤怒的邪惡工廠」,他想說的是,為世界帶來痛苦的「戰爭」,它本身也是一個痛苦的機器,因為它的存續並非它自己的意願,驅動戰爭的是人的意志。而「各種憤怒的邪惡工廠」刻意隱去主詞,凸顯「痛苦」和「各種憤怒」,詩人告訴我們:戰爭本身是一個痛苦的機器,戰爭也是邪惡的工廠,它不僅製造各種憤怒,也是因為戰爭蘊含了、累積了發動戰爭的人的各種憤怒,於是才成為邪惡的工廠。

詩人繼續寫下:「戰爭鑄造鋼鐵和陰影的孩子」,繪者在同一頁畫出「一顆一顆相同規格的白色頭顱正被打造和運輸」和下一頁「占據整個頁面的幾百個微小士兵,整齊持槍,失去五官,形同虛設的陰影」。我在翻譯這一句詩的時候,刻意保留中文文法本身的曖昧性,去契合作者和繪者的表達。「戰爭鑄造鋼鐵和陰影的孩子」貼近詩人原始語意的讀法是:「鋼鐵的」孩子和「陰影的」孩子,句子的主體是孩子,形容戰爭塑造出鋼鐵般強壯的士兵,而他們也是陰影般失去個人意志的虛無存在。第二種讀法:「鋼鐵」的孩子和「陰影」的孩子,句子的主體轉為鋼鐵和陰影,以孩子來描繪戰火底下的扭曲生命一如戰爭製造了鋼鐵和陰影,暗合繪者的圖畫意象。

戰爭鑄造鋼鐵和陰影的孩子。(圖/《戰爭》內頁)


接著,無數軍機飛過頭頂,那紛紛落下的空中彈藥,細小如柱,形狀彷似無數士兵失去手腳,僅剩一顆頭顱和殘缺的軀幹。士兵成了殺人武器,以身轟炸土地。而空中俯視爆開的白煙,連著下一頁坦克和槍口的白煙,都是帶來嚴重死傷的火與硝煙,但在驅動戰爭的將領眼中,不過是一團沒有細節的黑色風暴。風暴的核心,則是一具一具扭曲破損的人形,螻蟻般連綿倒臥。對立於士兵征戰的工整劃一,死去的肢體變化無窮,如此混亂、破碎而繁麗!面對戰爭,人是不是死了才能展現難被馴服的生命力?而斷垣殘壁之間,毒蟲張牙舞爪,向著紙面的右邊爬去,爬出盡頭,準備吞噬下一個遠方。

紛紛落下的空中彈藥、轟炸的煙霧、倒臥的屍體,皆帶給讀者震撼。(圖/《戰爭》內頁)


詩人運用敘事形式和語意內涵的輕重反差,刻鑿戰爭的本質,繪者也以一種弔詭的視覺風格來呈現戰爭的無情和荒謬。弔詭並非失真,而是引入一種遠離真實的詩意象徵來再現真實。即使通篇的灰暗色調相應於奪去色彩、奪去生機的戰爭現實,但那現實的膚觸是輕盈透光的水彩暈染,每一頁紙面的背景底圖幾乎都是水份稀釋的灰黑淡墨,微微透出赭石、泥黃、芥綠,像是一團蔓延的迷霧,正在浸透、混融、蒙蔽現實的一切景物。

輕柔飄動的迷霧一如戰爭正在大規模地湮滅現實的輪廓,抹掉形跡、取消界線、撲殺所有存在主體的力量。迷霧降下,沒有誰不是被拋在無邊無際的虛空之中,感到生命難以穿透世界,世界難以穿透未來。然而,畫面局部那漫漶流動的多重顏色,像是沉默的團塊,還在搏動──究竟那忽暗乍亮的色彩是即將止息、終要沒入一整片虛無?還是要從灰燼中掙扎而出的最後一點生機?

人類何以陷入戰爭:李德哈特的歷史哲學

人類何以陷入戰爭:李德哈特的歷史哲學

這曖昧的雙重性,是繪者懸於每一頁的暈染底圖,也是詩人文字透明而語意閃爍不定的書寫風格。這冷峻尖銳的繪本將「戰爭」視為蔓延擴散的疾病,就像英國戰略史學家李德哈特在人類何以陷入戰爭提出:「戰爭的細菌(The germs of war)存於我們本身之內,而不是在經濟、政治或宗教等領域中。除非我們已經把自己的病根治好,否則又怎麼可以希望世界能免於戰禍?」繪本的最後一句止於:「戰爭是沉默」,意指「戰爭」帶來死絕,為大地覆蓋沉默的裹屍布;也指出「戰爭」是活著的人的沉默所鑄造出來的。無論那戰爭是國際或社群人際之間的哪一種權力斡旋和壓迫,如果我們拒絕支持、不願默許戰爭的蔓延,那麼,我們身上無法根除的道德勇氣就是我們回擊的起點。沉默的團塊,還在繼續搏動……


作者簡介

台東人,喜歡在心上點火。著有《交換愛人的肋骨》《隨地腐朽:小影迷的99封情書》《沒有名字的世界》、《居無》、《逃生》、《忘形──聖塔菲駐村碎筆》,試著將詞語的初始含義還給詞語,將初始的詞語價值還給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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