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早一點看過嶺月的「鹿港少女」二書,我在她逝去的1998年以前,應該有認識她的機會。
我的鹿港巡禮圈
第一次到鹿港應該是大學時代,再到鹿港就是在二十世紀的最後十年。那十年是我和鹿港結緣最深的時代。當時鹿港收藏家溫文卿先生找我去鹿港看他的收藏,我帶著助理欣然而去,從此和鹿港結下不解之緣。
透過溫先生等人引導,我了解鹿港、喜歡上了鹿港。為了往後替鹿港小鎮效勞,我飽讀了有關鹿港的相關研究論著,看相關小說,查遍鹿港鎮公所民政課典藏的「宗教管理」檔案,同時也吃盡鹿港各式小吃,更走遍鹿港的大街小巷,尋找傳統建築、覓尋有登記的大廟和沒登記的小廟,早上訪板店,晚上訪問一面做赦馬、經衣的司公。
縱使往後我每幾年才去一次鹿港,但鹿港已經是我的心靈故鄉。只要去鹿港,我會在中山路上走一回,聽聽在其他地方聽不到的鹿港腔,走在1934年因進行市區改正而被拆除的「不見天」(蓋頂的五福街,由土城口到北頭,今中山路),到玉珍齋附近的菜市場吃碗鴨肉羹,或者進入市場吃魚丸湯,再到天后宮繞一圈,然後到蘇府王爺廟,再到新祖宮、繞往大將爺廟,經左羊到龍山寺,再走到文武廟,回到全忠旅社投宿。隔天一早去吃碗麵線糊,才開始辦正事。那就是我在鹿港的巡禮圈。
嶺月的家
我對丁家的興趣,始於普查鹿港的傳統民宅。一直想參觀丁宅,但苦於丁家面向中山路的店面租給了叫「美男裝」的時裝店,我一時膽怯不敢進入。正好多年好友林會承教授承接丁宅的調查研究,找了歷史科班出身的李昭容來寫丁家的歷史。他介紹李昭容給我,於是地頭蛇的她帶我直闖「美男裝」,由店面(1934年市區改正時被拆掉此店面之前的一間半)經過深井、照廳、中井、大廳,大約有310多坪。小說中嶺月和丁家的孩童一起玩捉迷藏,若不限制躲藏的地點,確有可能找不到人。
《一年櫻班 開學了》在丁宅的場景,我都能掌握。嶺月她家是六房,進士丁壽泉的後代,住在左邊。由於面對中山路的店家櫛比鱗次,無法看出格局,在李昭容的帶領下,我們爬上了屋頂,才得以拍出一張「新協源丁宅屋頂鳥瞰中庭」的照片。
書中最令我難忘的是寫她堂姊「芸姊」因思想問題惹禍的事。我猜「芸姐」是丁瑞圖養女丁韻仙,在賴和的〈獄中日記〉一文中,能看到她和賴和關在同一所監獄。若能參看丁韻仙接受張炎憲的訪問紀錄,就能更明白這段歷史。書中藉著生活中面臨的「金供出」、掠「闇」、鄰組、躲空襲、轟炸的慘狀,讓我們由嶺月的敍事,了解戰爭後期人們面對的生活與政治壓力。這是走過那個時代人的共同經歷,在當時人的日記和口訪中,都可以找到相映的事實。
丁家面向中山路為店面(左),由後門進入別有洞天(右)(圖/wiki)
再見了,老三甲
這本小說中,嶺月所敍述的初中生活,她面對的不僅是不同的「國語」、自我認同變異的問題,還包括如何聽懂南腔北調的國語。中國改朝換代的歷史複雜,和日本萬世一系天皇的歷史絕不相同,小說中提到「趙匡胤」被聽成「豆干印」,就不足為奇。過去日本時代校長、教頭等人都是日本人,戰後中國時代的校長,教務、訓導主任都換成了中國人,臺灣人老師雖然更貼近學生,獲學生的喜愛,但在「語言」、「語文」、「歷史認知」的劣勢下,仍然被換掉。
到了1949年,撤退到臺灣的人,被分發為老師,而嶺月就讀的女校擠入彰中的男學生,那様的時空,一直到學校老師被因「匪諜」、「思想犯」逮捕而後交保。這一群女生們在這時代急遽變動下走出校門。處在這大時代中,她們學會向導師抗議同學被打巴掌的無辜,也學會合筆板書,一體承擔後果的勇氣;她們向校長抗議更換國文老師,卻被校長視為莽撞;她們做愛心便當、幫老師織毛衣,帶給「老三甲」們永遠的回憶,也為讀者帶來超溫馨的感受。
書中她描述見到女校長「穿一件藍布旗袍,臉上沒化妝,短短的西瓜皮髮型好怪好怪,而且戴一副厚片眼鏡,胖又壯的身子,看起來很有威嚴。」「校長兩手交握在腹前一擺,再把垂垂的大胸脯往上一托」很大聲的說出令女學生們捧腹的「笑話」,這段文字讀來令人忍俊不住。這個彰女校長丑澤蘭是湖南人,畢業自北師大,其夫陳幸西,彰化人,是當時的彰化市長。要了解這段彰化女中的故事,可以看教務主任蘇寶藏留下的《我的回憶錄》一書。
處在動盪的大時代中,作者與同學有難以忘懷的回憶。(圖/《再見了 老三甲》內頁)
不只是兒童文學
嶺月出生於1934年,她的學生時代正面臨一個大時代的轉折,雖然不是最美好的時代,但確是能身歷其境、創出不同人生的時代。讀她的大作,除了領略她書中帶給讀者機智、幽默、平實的書寫外,她將對時代變遷的觀察、肆應,編入個人的生活,描繪出她所感知的大時代,極為成功。
《一年櫻班 開學了》以家庭的變化為主,《再見了 老三甲》卻是以學校生活為軸心。她將1941~1950年代發生的重要事件,要言不煩,時序正確地一一呈現,尤其日本老師的下場和外省老師的上場,令人體會什麼叫「降伏」、什麼叫「光復」;1949年另一批外省老師的到來,令人反思什麼叫「接收」什麼叫「撤退」,而這之中,臺灣人是什麼?
有人說她寫的是兒童文學,我個人並不完全認同,兒童讀者未必能讀懂她所經歷的過去,不過兒童時期記憶力超強,若能閱讀,就會形成一個重要的、存在腦中的資料庫,將來必有可以連線的機會,進而能理解嶺月的時代。
嶺月寫的不僅是兒童文學,對我而言,是以文學手法書寫的臺灣歷史。
許雪姬
現任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特聘研究員兼所長,專長為臺灣史研究,特別用心於清代制度史、家族史、日治時期臺灣人的海外活動史、人物史,戰後的政治事件等相關研究。近作有《當代歷史學新趨勢》《來去台灣》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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