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追蹤已久的「藏書界竹野內豐」黃震南先生出書以後,只要有不知好歹的屁孩跟我說他們打算放棄治療自己的歷史科,我就會說,且慢,我看你骨骼精奇,是百年難得一見的歷史科人才啊,維護歷史傳承就靠你了,我這裡有一本《台灣史上最有梗的台灣史》,我看你跟我有緣就借你吧。通常十之八九,他們會回頭來跟我神氣地炫耀他們在多短的時間內把書給看完,緊接著,他們會問,有沒有類似風格的書啊?都不知道歷史如此有趣。我也始終在尋覓,這種書並不易得,知識要厚積,動筆要薄發,相當考驗作者的功力。
而近日出版的《台灣史不胡說:30個關鍵詞看懂日治》,相當符合我的心意,作者蔡蕙頻於前言擔保:「這樣子讀台灣史,一定能治好你翻開歷史課本就打哈欠流目油的老症頭,而且快又有效。」我能擔保,作者是對的,這樣子讀台灣史,快又有效,一次到位!
此書以30個關鍵詞做為我們切入台灣史的捷徑,篇幅不長,像是一帖帖包裝可愛的營養劑,你可以一次喝多,也能慢慢一日一回,隨著月曆的翻面而完閱此書。明明是從我們已經聽聞過的歷史篇章做為地基,但蔡蕙頻卻能以輕盈又不失穩重的風格,讓我們隨著她的文字徐徐推進。我們不僅能對於歷史事實有更進一步的了解,更重要的是,能夠去思索不同歷史解釋的可能。如同我們都應有記憶,馬關條約之後,台灣割讓於日,若對於歷史稍有涉獵者,則會進一步知曉當時日方給了2年的「猶豫期」,讓台人自行決定去留,然而,根據資料,到最後,多數人都選擇(或無從選擇)哪兒也不去,續留台灣,對於這項「歷史事實」,由於我們並無法回到當時去做一次問卷調查「請問你為什麼待在台灣呢」,於是我們需要一些奠基於當時風土人情和其他史料所抽繹出的答案,而蔡蕙頻交出來的畫面是這樣子的:
「記得小說家朱天心曾在〈想我眷村的兄弟們〉裡說,原來,沒有親人死去的土地,是無法叫做家鄉的。有親人埋骨的地方才是家鄉,對1897年國籍大限到了以後仍然留在台灣的人來說,這裡有好幾輩以前的先祖們留下來的生業,還有好幾代阿公、阿祖埋骨的墳墓,看得見的、看不見的資產都在這,怎麼走?」
我們只知道台灣人到清領後期祭祀的重心有從「唐山祖」往「開台祖」的趨勢,可是蔡蕙頻筆下的畫面,卻把我們真正牽進了歷史之中。
而蔡蕙頻在選材上功力極佳,她擅長在我們已知的版圖上,以一些雅俗能解的小故事來加深時代的縱深。閱讀的當下屢屢呢喃「這麼趣味的背景,為什麼歷史課都不補充」,底下略舉數例:
如「通譯」一章,除了點出大稻埕仕商李春生發跡的過程中,通曉外語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蔡蕙頻還帶來一個饒富趣味的故事,「1895年,日本來的新統治者帶了通譯到台灣,但是這群通譯會講的是北京官話而不是台語,新政府沒想到這群通譯在講台語的台灣人之間根本有口難言,這下子日本人可頭痛了。」
在「鴉片」一節,部分版本的課本有討論到台灣青年們為了根除鴉片的弊病,不惜訴諸國際輿論,一狀告到了國際聯盟,但直到翻開此書,我才知曉告狀的後續,有一位關鍵人物的決心與執著:杜聰明,杜氏把握國際聯盟派人來台訪查、日本政府倉促設置矯正所的機會,運用他多年來對於鴉片戒治的研究成果,竭力讓成癮者免於煙癮的痛苦。由此觀之,不免得在心中躊躇,杜氏對於台灣人的貢獻十分可觀,為什麼我們的台灣史對於杜聰明的著墨往往付之闕如?一如蔡蕙頻所言:「長期以來歷史課講到鴉片,人人只熟知和台灣無甚關係的林則徐焚煙,對於杜聰明,卻沒有太多認識。」(題外話,後來我又找了一些關於杜聰明的資料,才知道這位仁兄在20歲時,由於不滿袁世凱往帝制推進的野心,於是遠赴北京將霍亂病原體投入袁世凱的飲水之中,雖功敗垂成,倒也讓人搔頭自問,20歲的時候我究竟在做什麼⋯⋯)
李春生(左,1838-1924)為「台灣茶葉之父」,是外銷台灣茶到歐美的先驅者。
杜聰明(右,1893-1986)為台灣史上首位醫學博士,高雄醫學院(今高雄醫學大學)創辦人。(圖片來源 / wiki)
而論及「洗澡」,蔡蕙頻是如此這般地將歷史又繞回我們的日常生活,「根據佐倉觀察,比起福佬人,客家人比較愛洗澡,『女不裹腳,男喜沐浴』。妙的是,漢人不愛洗澡卻愛洗衣服,因為不愛洗澡,衣服容易髒,所以不問河水、池水、只要有水就拿起棍棒又洗又打,『至微無塵埃而後止』。」是否讓人聯想到家中那位堅持衣服一定要用手洗才乾淨,對於洗衣機視若敝屣的長輩呢?我本人在香港看到打小人的儀式時,反而聯想到古人洗衣的節奏,或許長輩們追求的是把衣物放在石階磚面上用力毆擊的快感吧?
又,蔡蕙頻並且引用《台灣風俗誌》的內容:「晚餐結束後洗澡,這和內地人入浴相仿,夏天是每天,冬天大概七天一次或十天一次」,各位,以上這段要畫線打上三顆星星,以後若因為冬天懶得洗澡而心有不安,只要安慰自己,沒關係我的祖先也是這樣子過來的,便能心安理得,酣暢入睡。但,最關鍵的地方在於,作者解開了我的多年之謎,為什麼有些人家把肥皂喊做「茶箍」,有人卻喊做「雪文」?因為茶箍是指以茶籽殘渣製成的肥皂,而雪文則是指當時引進台灣的化學肥皂(savon)。所以茶箍雪文之爭,應可畫上完美句號。
吳新榮醫師(1907-1967)曾在日記寫到,為了不花太多時間打麻將,而經常到台南遊玩。(圖片來源 / wiki)
最好笑的是「麻將」一節,原來時人曾把麻將與鴉片並列,視為同樣來自中國的巨大危害,但課本竟捨得不提當時的台灣人可以瘋麻將瘋到有民眾「再犯十五次」,實在惡性難改。而蔡蕙頻更是慎重介紹了「三圓殺麻將」事件,蔣渭水等人籌組的台灣民眾黨為了改良風氣,於一次委員會中,決議以三圓的價格收購麻將牌,並且公開焚毀,以示決心。至於台南鼎鼎有名的吳新榮醫師,每年的新年希望總是少不了「今年一定要告別麻將」,看到這段,冷不防聯想到自己每一年的新年新希望都是「今年一定要養成記帳的習慣」,實在很想說:新榮,原來我們這麼近!
台灣民眾黨不僅禁止黨員打麻將,還以「三圓收購麻將牌」鼓勵民眾戒除麻將。(圖 / 《台灣史不胡說》內頁)
蔡蕙頻能夠抒情更能夠搞笑,段落中時常見她織入俚俗的調侃,有時甚至能自鑄新詞。論及「紳章制度」,她如此寫道:「有些人雖然在日治初期曾經抵抗過日軍,或者曾避隱山林,不願接受日本統治,之後卻又接受了紳章,嘴巴說不要,身體卻很誠實」;我也欣賞她在標題上的匠心獨運,如「你媽知道你在這裡抽鴉片嗎」、「整個世界都是我的小便斗」、「為著生活每日就來洗身軀」、「這我一定吉」⋯⋯等等。親切的標題,輕易地瓦解了我們對於「讀歷史」的刻板印象。
如果你對台灣史有興趣,又不想挑戰自己閱讀大部頭的決心;或跟我一樣,在《台灣史上最有梗的台灣史》出版後,也在等下一本讓我們對於歷史重燃熱愛的讀物,別懷疑了,就是這本《台灣史不胡說:30個關鍵詞看懂日治》。大人能讀,小孩能懂,快又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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