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扭蛋機】有蝶飛來：不朽的黃四娘和被笑的王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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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一生的寒假作業只有交一篇讀書心得，但她從學校借回來的竟然不是繪本故事書，而是《台灣蝴蝶食草與蜜源植物大圖鑑》，看來她真心喜歡昆蟲。

陪她看這本書好有收穫，原來不是所有蝴蝶都喜歡花啊。斑蝶、蛺蝶科喜歡吸食花蜜，不怕曬太陽。蛇目蝶、蔭蝶科喜歡陰暗的環境，吸食樹汁、腐果和動物的「排遺」（她對這兩個字樂不可支）。

看來古人寫詩都會認真觀察，難怪杜甫說「穿花蛺蝶深深見（現），點水蜻蜓款款飛。」（〈曲江二首〉其二），會穿花的一定是蛺蝶，非常精準。

看完滿滿的蝴蝶、毛蟲和蟲卵，可以念詩了。

我：「我先教妳『蝴蝶』怎麼寫。」
小：「看起來好難。」
我：「很簡單。妳看，在古時候的月亮下，在全世界的木頭上，大家最想看到的蟲就是──『蝴蝶』。」
小：「真的嗎？」
我：「真的，這兩個字就是這個意思。來，我們念這首。」

〈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其六）  唐．杜甫
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
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

我：「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天詩人杜甫去散步，走到了黃四娘家附近。」
小：「黃四娘？好奇怪的名字。」
我：「水流過的路是『溪』，人走出來的路是『蹊』。她家附近的小路上開滿了花。開了一千朵、一萬朵，把樹枝都壓低了。」
小：「蛤？真的嗎？」
我：「騙人的，怎麼可能去數有幾朵。但是他看到蝴蝶一直在花叢中玩遊戲，捨不得走。嬌小的黃鶯在樹林間自由自在，『恰恰、恰恰』地啼叫。」
小：「蛤？黃鶯真的是這樣叫嗎？」
我：「真的。妳看蝴蝶飛時，他說『留連』，都是ㄌ的音，這叫『雙聲』，唸起來就像飛得很開心。黃鶯叫時，他說『自在』，都是ㄗ的音，也是『雙聲』，聽起來就很吵。有一個成語是『黃鶯出谷』，如果妳遇到有人一直吱吱喳喳又恰恰恰北北，就可以說他／她是『黃鶯出谷』。」

希望她隔天就忘了。

話說小學生覺得名字很奇怪的黃四娘，後來倒是非常有名。蘇軾就很喜歡抄寫這首詩。他說這首詩雖然不是杜甫作品中的好詩，但是可以想像杜甫「清狂野逸」的樣子。古時候有多少大臣沒有在史書中留下名字，但黃四娘卻因為這首詩而「不朽」。
（〈書子美黃四娘詩〉：東坡云：「此詩雖不甚佳，可以見子美清狂野逸之態，故僕喜書之。昔齊魯有大臣，史失其名，黃四娘獨何人哉，而託此詩以不朽，可以使覽者一笑。」）

在蘇軾想像中，黃四娘長什麼樣子呢？他某次經過「僧舍東南野人家，雜花盛開」時，敲門想要進去賞花，主人是獨居三十年的寡婦，他不禁感嘆：「主人白髮青裙袂，子美詩中黃四娘。」
（〈正月二十六日，偶與數客野步嘉祐僧舍東南野人家，雜花盛開，扣門求觀。主人林氏媼出應，白髮青裙，少寡，獨居三十年矣。感嘆之餘，作詩記之〉）

宋人似乎特別喜愛黃四娘，周紫芝讀杜甫的詩集時，就一直想到她：「十年劍外無相識，黄四娘家幾度來。」（〈次韻庭藻讀少陵集〉其二）王庭珪賞花時也想到她：「黄四娘家誰敢道，古來惟有少陵詩。」（〈湖頭觀桃李四絕句〉其二）蘇軾說黃四娘因此「不朽」，的確不誇張了。

以下講的小學生可能聽不懂，不過，來看看古人為了一首寫蛺蝶的唐詩，從宋朝吵到清朝吧。

〈雨晴〉 唐．王駕
雨前初見花間蕊，雨後兼無葉裡花。
蛺蝶飛來過牆去，應疑春色在鄰家。

這首詩很白話，詩人在下雨前剛看到院子裡的花朵吐蕊，放晴後卻看不見葉裡的花朵了，想來是被雨打落了？這時看見一隻蛺蝶飛來，又飛過牆去，是不是因為這裡沒看到花呢？蛺蝶應該是懷疑這裡沒有花，春色是在鄰家吧。

宋朝的學者胡仔說，這首詩收錄在王安石編輯的《唐百家詩選》，但是他在王安石自己的書《臨川集》中看到一首類似的。胡仔認為，王安石只改了七個字，就使詩更加「語工而意足」，真是了不起：

雨來未見花間蕊，雨後全無葉底花，
蜂蝶紛紛過牆去，卻疑春色在鄰家。

明朝的胡震亨卻不這麼認為，他看到的《臨川集》版本跟胡仔略有不同，王安石的前兩句是「雨前不見花間葉，雨後全無葉底花」。他認為用「不見花間葉」來形容花的茂盛，真是「蠢矣」。另外，原詩蛺蝶過牆的情節，妙在先寫「飛來」兩字，「有尋索意，為有情耳」，但王安石卻直言紛紛過牆，「不尤蠢乎？」王安石這麼一改，可說是點金成鐵了。

清朝的賀裳的看法跟胡震亨比較接近，並且進一步說，王安石的「疑」，是「因蜂蝶過牆而人疑之」；王駕的「疑」，是蝴蝶「疑而飛去，人疑其疑」。王安石的「卻疑」只有一層意思，王駕的「應疑」則有兩層意思，所以「應疑」比較好。不過他也替王安石緩頰，認為王安石雖然「好改古人詩」，但會這樣改，是因為他的個性本來就「不耐含蓄」。

這是精雕細琢、米其林等級的品味了。

最後再看一首也很白話的詩，近日蘭花漸漸開花了，這首最符合時令，「推窗時有蝶飛來」，好美的畫面：

〈詠蘭〉 元．余同麓
手培蘭蕊兩三栽，日暖風和次第開。
坐久不知香在室，推窗時有蝶飛來。

註：王安石詩見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明胡震亨《唐音戊籤》、清賀裳《載酒園詩話》。但現在流傳版本的《臨川集》，卻找不到這首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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