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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零開始的全真世界──讀高翊峰科幻長篇《20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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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2019年,某種程度上可以稱為「賽博朋克」元年,因為那是最經典的一本賽博朋克作品《銀翼殺手》所設定的「近未來」時間背景。高翊峰的科幻長篇《2069》在這一年去書寫另一個「近未來」的「焦土廢墟」、另一個島嶼,必然意味深長。

2069

2069

未來就是不斷發生的當下。這一基本認識,不用等到2069年,就在2019年的香港和台灣,我們已經深刻體會。我們想像以及書寫50年後的世界,當然是為了今天的世界設立一個座標系,就像我們回顧50年前,1969的意義在於今天我們繼承了那個火熱的年代多少遺產——無論是關於反叛還是關於失敗。我們是被過去寄予希望、又被未來的目光所審視的一代,因此我們戰鬥。

當讀到《2069》第110頁「去年,是Dr.HK去世五十週年……」我赫然一驚,眼眶一熱,這不是在說2018年香港死去嗎?但為什麼是2018年而不是2019年是香港之死?我的答案是:2019是新香港誕生之年,就像《2069》歸根到底不是關於烏托邦島嶼上那些不死老人的自決死亡,而是關於一種新的「人」在未來世界的誕生,它們會毅然捨棄已經凋敝僵化的人類社會,以自己的法則在自由的「零」的領域中行動。

香港的死成就了什麼?就像書中的Dr.HK他並沒有真正消亡,他成為了一個意識系統,像神的一部分(也許是聖靈),又像中陰身的鬼魂,引導著達利他們的覺醒與輪迴。

但在達利心中埋下覺醒的種子的,是他的人類「母親」林真理。做為人造人,達利是被分配給林真理做為兒子的,但在達利的回憶流裡,不斷回放的是,做為人類文明遺孑的母親不倦地告訴他「人類」最基本的認識。通過名詞闡釋的方式,林真理在洗刷那些在人類末世(包括我們的現在)已經被深度污染與扭曲的詞語,給白紙一張的達利建立了一個純真、詩意與文明的世界觀。

這也是思念的特殊呈現方式。《2069》重新定義很多情感表現方式,符合人造人的本質、但更引往被我們遺忘的人的原初能力——或者說,愛的本來形態本應如此。母親不斷教導給達利的將由他的行動回饋,使《2069》近乎一本感恩之書。

而且記憶中的母親每次說完話,她都會強調一句:「你依舊是我兒子。」即使達利沒有指紋,她仍然告訴他說:「你是獨一無二的,不會跟任何另外一個人一樣。我的兒子,達利,你不會重複。熟悉賽博朋克或者AI文學的讀者應該能意識到,「獨一無二」是人造人最忌妒人類的、也是劃分非人與人之間的界線。可是反過來說,當我們人類愈來愈面目雷同,被洗腦成社會工具,一個人造人經過覺醒之後的「獨一無二」又有何不可能?

通過漫長迂迴的回溯「母子」「情侶」這樣的古老關係,這本書打動我的一條暗線,是一個追尋失落價值的過程。這讓我想到2019年香港的抗爭運動中,一些「關係」被重新定義、換發新生命的例子:比如「手足」,指前線抗爭的同志;比如「仔」,指需要成人協助救援(「執仔」)的少年。世界的更新,本來就需要「正名」,也即詩意地重新發明命名方式。

永恆的女性,引領我們上升」歌德《浮士德》的最後一句,可以做為《2069》裡理解那些新生的鑰匙。除了母親,達利身邊的女性或者女性設定機體,無一不在給予他教育和機會去認識自己身上未知的存在。他的副手/愛人卡蘿,教他學習愛和超越教育規範的感知與行動方式;他的性伴侶櫻子用無與倫比的性愛啟迪他覺悟人性;他的「妹妹」,一個原本設計為「陪伴性機器人」的低階人造人,竟也以自己「沙樂美」的身分隱喻,協助了他的決斷。

這些書寫中,高翊峰的筆觸罕有的完全深入模擬人造人的「意識」,有論者稱為「意識流」,幾近焉,不過這還是人類文學中心的加權方式,如果啟用一個新詞,比如說「鐿識流」可能更有趣地貼切。

這種書寫必須逆傳統文學而行才能反擊人類成見。比如說達利與櫻子性愛那一段,迷幻又細膩的可視性,其實是高度模擬VR的——這是一種反方向的模擬,就寫作而言,是人類作家掌控上帝視角的放大。這也是我在華語小說中讀過最特別的性愛描寫之一,達利在性愛後才「重新擁有生殖器」,他對環境的觀察描寫也開始人性化,這場性愛成為了整部小說的隱喻性的中轉點,此後便是一氣呵成的覺醒與行動。

性既如此,愛更不用說了。卡蘿向達利示愛之後,那一大段對卡羅的愛的描述太精妙,克制地從淚水、記憶等角度去再教育了達利:「卡蘿表述了『愛』這個具有排斥特質的詞彙,帶給我教育設定之外的體感。我推想,這就是真實的恐懼。是吧?對吧?這與情感設定的恐懼不同。目前的記憶體無能為力承載儲存。」於是,順理成章,「為了避免恐懼,我需要真實地甦醒。

愛變成一種抗爭的前奏,「自從記憶儲存卡蘿說過『愛』這個字彙之後,教育設定推動他迴避解讀這個單字,但沒有限制他收集卡蘿的每一次凝視。」這是多麼細膩的對愛的真正領會,不需要解讀,只需要凝視與收集凝視。同樣的,在卡蘿身上留意月光和在妹妹身上留意月光,是達利愛的學習的畢業論文。

高翊峰擅長這種從科技過渡到隱喻的書寫,比如說隨後關於沉默鐵橋(還有安河與靜河)的描述,他克制地抵達一種詩的神祕之中,這是對人間的沉默深有體悟的人才能寫出的。然後他把這種神祕引往信仰、前世這些形而上的終極問題,提醒達利也提醒我們,人造人、AI的世界也需要思考這種關於存在與死亡的玄奧,這使《2069》一下子超越大多數做為類型文學的科幻小說。

漸漸地,那個世界裡的人造人,顯得比人類更在乎生死的意義。貫穿全書的「自主死亡」是一個哲學問題,一如卡繆所說的「只有一個哲學問題是真正嚴肅的,那就是自殺」——「在否定的時代,思付自殺問題是有用的。在意識形態的時代,必須清理殺人的問題」。《2069》涉及了兩者,因為不死的人類的自殺,需要人造人的協助(殺人)。

當達利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卡蘿則以更具宗教色彩的「處女懷孕」把他的決斷推向極致。假如卡蘿子宮裡的是「上帝之子」,達利、卡蘿、賽姬就等於約瑟、瑪利亞、聖靈,故事的結尾成為另一個逃出伯利恆的新版本,但達利最後做出的選擇,卻是完全屬於AI思維的堅決。他回歸了、或締造了「零」的世界。

「零」的世界只有對於人類是虛空,對於AI,則是鯨魚面對大海一樣是自由與富饒的,相較於《攻殼機動隊》的信息海洋,更接近的是士郎正宗另一部冷門作品《仙術超攻殼》中的渾沌天界,不可揣測難以想像,卻無比真實。

全書結尾時,Dr.HK留給達利他們的最後一句音訊意味深長:「你們無法回頭,只能不斷決定,選擇下一步。」這無可避免的,讓我想到過去半年香港抗爭運動的「不斷決定」、「不斷革命」,也許,我們的年輕抗爭者,不學而能地擁有了迥異於舊式社運的思維與行動力。

如果不是這種與當下世界的聯想,讀完這本書,我會懷疑我認識了十多年的高翊峰,他是一個AI。


作者簡介

詩人、作家、攝影家。曾獲香港文學雙年獎,臺灣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等,香港藝術發展獎2012年度最佳藝術家(文學)。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春盞》、《櫻桃與金剛》等十餘種,小說集《十八條小巷的戰爭遊戲》,散文集《衣錦夜行》《有情枝》, 攝影集《孤獨的中國》《巴黎無題劇照》《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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