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菁芳 / 他們誰也沒有贏得命運，但誰也不對命運低頭──看《柏青哥》裡的「在日朝鮮人」-深讀10分鐘-#每天閱讀幾分鐘-OKAPI閱讀生活誌

有些小說是水到渠成，有些小說是十年磨一劍。《柏青哥》是後者。

韓裔美籍小說家李珉貞（Min Jin Lee）花了30年思考、搜集資料，寫出了這本描繪「在日朝鮮人」的家族故事。柏青哥是小鋼珠遊戲機，其賭博產業以及支援系統——如黑道與地下經濟——為在日受歧視的朝鮮人創造龐大的商機與勢力。《柏青哥》從一個朝鮮少女未婚懷孕的事件開始，鉅細彌遺地描寫朝鮮家族在日本社會底層的奮鬥，如何經驗戰爭、貧窮，如何支持兒孫受教育、開啟事業。在歷史的巨輪之前，每個異鄉人都面對不可控制的影響，卻也都做出屬於個人的獨特選擇。

「歷史辜負了我們，那又如何？」

柏青哥

故事的第一女主角，順慈，在故鄉釜山遇見了漢水，住在大阪的富商。未婚懷孕後，順慈才驚愕地發現，漢水原來已婚，而且是黑道。順慈在無路可走的時候仍然堅決與漢水分手，並且選擇嫁給相識未深的房客，身體虛弱但溫柔的傳道士白以撒。

這是面對命運的第一動——看似受害的漁村少女，卻有勇氣選擇自我負責，迎向未知的未來。以撒帶著順慈搭上船，來到大阪傳教，三代在日朝鮮人的故事從此開始。

不過，在日朝鮮人的奮鬥並不如意。下船後，故事在大阪的貧民窟社區展開。「這地方只適合豬跟朝鮮人」，連以撒的哥哥都這麼自我嘲諷。女主角順慈在貧民窟生下兩個兒子，經驗大半輩子的勞苦，目睹丈夫以撒受迫害入獄，大伯約瑟久病厭世。而在生命最窘困的時候，一家人再度牽扯上她不願意接納的過去，別無他法地接受漢水提供的保護。

人無法輕易逃避命運。愈是難以消化的黑暗過去，愈是揮之不去。

凝視命運的深淵，你會說什麼？書中兩個兒輩主角，哥哥挪亞與弟弟摩西，對於其異鄉人的身分，展現了截然不同的態度。挪亞選擇掩蓋自己的出身，摩西選擇成為強勢的「他者」。

從小在學校表現優異的挪亞，一輩子都以為在主流系統中勝出是重生的契機。命運似乎也待他不錯，他進入早稻田大學就讀文學，甚至與出身優渥的日本女友相戀。但是壓抑自己的過去好像只會引來反噬——挪亞終於發現自己的身世，原來自己的生父是漢水——在震驚之中，挪亞再次選擇逃避，分手、休學、搬家，到遙遠的城市裡成為上班族。餘生與家庭斷絕往來的他，卻從未真正逃離過命運。他是優異的商務職員，但他服務的大公司，卻也是柏青哥企業。

摩西走上另外一條路。從小在貧民窟受盡欺辱，摩西很小就認為，「你們當我是動物，我就變成動物傷害你。」(p.245) 其實從來沒有人生來就是暴力的，暴力的起源必然是惡意的對待；有時候是他人惡意對待你，有時候，是你自己惡意對待你自己。摩西的幸運之處在於，他的憤怒獲得出路，從柏青哥賭博店的圍事小弟做起，成為經理、老闆，在地下世界打出一片天下。從一個角度說來，摩西很早就放棄跟主流世界打交道，「別人不喜歡你，未必是你的錯」，這一點是接納自我的他者身分；但從另一個角度說來，摩西也從未與自己的他者身分和解，「別人欺負你，你可以叫他們滾」。摩西與哥哥挪亞的生命也有殊途同歸之處，挪亞透過在主流系統勝出獲得權力，而摩西透過地下系統增長勢力。到頭來，挪亞與摩西，誰也沒有贏得命運，不過誰也沒有對命運低頭。

日本的「柏青哥」產業與在日朝鮮人有深遠關聯。（Photo by Emile Guillemot on Unsplash）

另一條橫貫《柏青哥》的敘事線，一邊站著女人，另一邊站著男人。

女人的生命力是驚人的，尤其在移民家庭當中。女人擔負極大的責任，生兒育女，敦親睦鄰，家務操勞，一日三餐照顧老小起居，還必須想辦法賣泡菜、賣點心貼補家用。令人無奈的是，女人面對一項性別限制：她們不能為家庭作主。不僅是男人不讓她們作主，她們也限制自己不得作主。女主角順慈跟大嫂景喜在貧民窟生活當中，想方設法開拓源流。當她們的泡菜愈賣愈好，更好的賺錢機會明明來到眼前，但卻因為害怕挑戰男人的權威、傷害男人的尊嚴，遲遲不敢開啟自己的事業。

自我設限是人生最大的痛苦，因為活得委屈渺小，是無法逃離的困境——也難怪《柏青哥》中的女人不斷悲鳴，從順慈的母親一路遺傳反覆出現，「女人註定要受苦！」(p.241; p.407)

女人與異鄉人的受害都是真實的，因此具有驚人的感染力。

李珉貞為韓裔美籍作家，七歲時自南韓移民至美國。九○年代，她從大學歷史系畢業，進了法學院，後來執業兩年。離開法界後，她開始了小說創作生涯。韓裔美籍作家李珉貞（1968-），7歲時自南韓移民美國。90年代從耶魯大學歷史系畢業，進了法學院，擔任律師兩年後，離開法界開始小說創作生涯。（圖片來源 / 作者官網）

不過說起來，受害是一體兩面，命運固然有外在加諸於人的困境，但也有人自行施加於己的限制。男人與女人在這一點上別無不同，命運固然諸多苦厄，但男人面對此負重也仍然有行動的義務。在《柏青哥》中，我們也看到了許多命運與個人生命交手的故事。

女主角順慈的大伯，約瑟，其實是個好人。他認為男人就是要照顧家庭，賺錢養家。任何違反這項原則的行為，都會被他唾棄。願意負責是項很好的美德，但一味追求「一家之主」的形象而逞強，就會產生問題。在經濟衰退的大環境下，約瑟其實沒辦法再負擔一大家人的生活了；他心裡有很多愧疚，對自己生氣，而他把這些憤怒轉為控制，限制家中的女人不可出外賺錢，拒絕他人提供協助，反倒讓家庭陷入更深的困境。約瑟自己，因為工殤，最終成為他最不想成為的家庭負累：他不但沒有辦法賺錢養家，甚至帶來高額的醫藥負擔。

其實人與人之間，互信互愛，就不需要控制。約瑟對家庭是充滿愛的，卻因為不願意信任其他家庭成員的能力，只能轉向控制。《柏青哥》的這個家庭，對於約瑟其實也是充滿愛的，他們未必認為老年暴躁的約瑟是負擔，仍甘願奉養尊敬他。從這個角度說，命運給了約瑟一條特殊的路，要他學習另外一種與家人相愛的可能，接受自己的無能，接受家庭的給予，仍然可以做受敬重的一家之主。可惜，約瑟也受限於自己對於男主人的定義，吃了很多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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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青哥》述說了百年的移民離散，人們在國家、戰爭、社會結構下遭受重重歧視，面對生存的糾葛——但是，它當然不是命運碾壓個人的悲劇——這是在多方限制底下，個人仍然展現驚人勇氣與生命力的故事。

文末，白家人的第四代金孫所羅門，放下在美國的高階白領工作，決定回到日本與他的朝鮮人家族共同為柏青哥事業奮鬥。為什麼呢？為什麼整個家族極力支持他脫離的移民命運，卻仍然將他帶回這百年糾結當中？

或許，這具有跨時代的隱喻：尋找家，永遠是最重要的生命課題。

在結構與個人之間來回震盪的磕碰，是為了要讓我們更清楚自己是誰，根源為何。從家出發，接受自己鑲嵌在歷史之中，並肯認人的能動性——這是《柏青哥》恢弘敘事之間，反覆論證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