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9月，台灣宗教團體發起「人工流產應於妊娠8周內施行」全國性公投提案，這項提案以「心跳法案」為代稱，瞬間燃起了女性團體的怒火與社會輿論熱潮。由於此案恐侵犯人權，中選會於11月要求提案人限期補正，並於2020年1月11日經委員會審議，認定不符合公投規定，決議予以駁回。
當提案被駁回，女性生育自主權的爭議是否就此落幕？問題恐怕必須回到醫院現場。當大家希望尊重母體與胎兒權益，頻頻呼籲「回歸醫療專業」時，診間現場的醫療人員們是否真如我們期待，具備足夠的性平意識，能夠保障女性的生育自主權？回歸所謂「專業」且「純粹」的診斷，他們又是否準備好扛起社會輿論與道德壓力？
生不生誰決定？婦科診間裡的身體主權大作戰
受訪者=林靜儀
曾任中山醫學大學附設醫院婦產部主治醫師，中山醫學大學醫學研究所博士候選人，現為民進黨立委。著有《診間裡的女人》。
採訪撰文＝諶淑婷（自由文字工作者） 插圖＝鼻妹
診間裡的女人：婦產科女醫師從身體的難題帶妳找到生命的出口
「女人的身體，能夠以公投決定嗎？」曾為婦產科醫生、現為民進黨立委的林靜儀直言，就算目前女性可以合法終止妊娠，但就連婦產科診間都有無法消除的道德壓力，讓女性難有真正的身體自主權。
「台灣社會文化向來避談準備好的性或沒準備好的性，各有什麼後果要面對，就算是六、七十歲的阿姨、阿嬤，也不會因為自己曾經人工流產，站出來捍衛女兒、媳婦人工流產的權利。」林靜儀幽幽地說，畢竟她已看遍了診間各種荒謬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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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願當「劊子手」的醫生，使合法終止妊娠困難重重
不說別的，就連婦產科醫生都不見得真正了解《優生保健法》。這個以「人口素質優生」為目標立下的法案，明定女性在懷孕23週前可因胎兒有遺傳性疾病、發育畸形、危害懷孕者身心健康或是非自願懷孕等原因合法終止妊娠。「而即使在26週才發現胎兒嚴重水腦，或是到了24週才發現HIV感染，可能生下愛滋寶寶，還是可以終止妊娠，但多數醫生都會拒絕。」林靜儀解釋。
這讓人不難想像，胎兒無特別異常的女性想終止妊娠，處境更有多艱難。林靜儀服務的婦產科，願意讓懷孕7週之內的女性口服避孕藥RU-486的醫生只有一半，願意在懷孕中期後做人工引產手術的醫師只剩3位。如果是青少女非預期懷孕，全科只有她願意做，「有時一週兩個，真的做到手軟。」
有些醫師會跟病人說，「你不生？這我不做，去找隔壁診林醫師。」她也只能無奈接下來，「人工流產手術不應該道德綁架，醫師的責任是讓必須接受這個選項的病患，充分理解且身心安全，那才是我們的責任。而不是自認道德崇高，堅持『接生但不殺生』。」更讓她無法理解的是，某些專治不孕症的醫師，必須施行減胎手術時又做得理直氣壯，彷彿自己創造的生命就有權剝奪，但如果是女性非預期懷孕要終止妊娠，抱歉，他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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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人工流產的定見與謬誤，造成漠視產婦個人意願
另一個對人工流產的責難，是恐嚇放大了對女性身體造成傷害的風險。
這更讓林靜儀感到頭痛，幾十年前醫療技術有限，確實是採用破顱取胎術或搔刮術。但隨著時代進步，產科有更多工具可以選擇，例如口服藥、麻醉下進行真空吸引吸引、以藥物刺激子宮收縮引產，盡量以最不傷害身體、也不折磨施行手術者的方式來完成。若有女性因為多次流產而不孕，其實是因為頻繁且無保護措施的性生活、多性伴侶，傳染性病導致輸卵管發炎，才會造成不孕的可能，她強調：「不是流產讓女人不孕，是沒有保護的『性』造成不孕的風險。」
然而婦產科診間對於人工流產的偏見與誤解，與醫生性別、年齡無關，問題在於缺乏性別平等意識，提出限縮墮胎時限提案的宗教團體亦如是，才會提出胎兒權但忽視女性自主權，不但忽略了若母體不存在、胎兒也不會存在的前提，也忘了在胎兒出生前，女性甚至還不算是一名母親。
當然林靜儀也不是沒有感到內心煎熬。她曾在幫一名懷孕14週的女性照超音波時，發現胎兒左手大拇指發育不完全、末兩指併指，到了第20週確認胎兒除了此處異常，其餘都很健康，林靜儀解釋了孩子出生後可以如何復健與手術，但孕婦仍堅持人工流產。「我以這個案例和學生談醫學倫理，醫生必須尊重病人。但如果我的超音波技術差一點，這個小孩有機會誕生，而我可能會有醫療糾紛。這個案例中，我保住了自己，媽媽也決定不生下『異常』的孩子，但我心裡非常遺憾。」林靜儀說。
另一次，是一名再婚女性借卵做人工生殖，懷了雙胞胎，但被和前夫生的女兒勸說後，決定人工流產。沒想到用藥後突然反悔，「醫生，我想一想，繼續懷孕好了！」立刻改上安胎藥，過幾天又決定要不要孩子，林靜儀來來回回和她談了幾次，仍無法讓這位計畫性懷孕的女性下定決心，她只能做到充分溝通、不批判，不給予指引的諮詢。最後，在產房裡，再度上演「引產又安胎」的狀況，只是這次胎兒撐不住了，最後自然流產，醫師不能幫忙做的決定，最後老天幫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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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缺乏足夠訊息支撐在懷孕初期安全中止妊娠的選擇
林靜儀認為醫師不能因為自己的宗教拒絕施行終止妊娠手術，但卻遇過婦產科醫師認為，不讓孕婦知道某些遺傳疾病篩檢，能降低可能終止妊娠的機會。這讓她十分感嘆：「台灣的社會氛圍，對於願意生孩子的人，一律拍拍手說恭喜；至於要拿掉孩子的人，就是不對、沒有想清楚。」
這種二分法，就連醫護人員也逃不過，所以總是設法勸懷孕的女性生下孩子。
其實，宗教團體不是首次對人工流產發表反對意見。十幾年前宗教團體就訴求強制思考期、強制諮商 ；甚至RU486取得合法藥證之前，被汙名與道德滑坡許久。林靜儀毫不客氣地說：「你憑哪一點認為女人決定人工流產是未經思考？醫生如何判斷強制思考期，病人是在家沉思還是逛百貨公司？強制諮商的對象是心理師，不就代表認為不想生孩子的女人一定是腦袋、心理有問題，才會不想生下男人的孩子？坦白說，這一切都是為了讓女性無法在初期就選擇比較安全的流產方式，再以諮商加強罪惡感，讓終止妊娠這個選擇困難重重！」
林靜儀分析，台灣自2005年推動性別平等教育，可以推想15年前自學校畢業的醫學生，至今應都是能獨當一面的醫師，但仍可能缺乏正確性平概念。雖然婦女團體在2006年政府開始因應聯合國性別主流化思考，推動有性別意識的醫學教育與進修教育，醫護人員每6年至少要上完2學分的性平課程，但當他們在診間遇 到一名女性決定不生下檢查無異狀的胎兒，還是很難不感到困惑與反感。此時，若病人又問：「醫生，如果是你⋯⋯」，得到的答案可能會讓女性充滿罪惡感又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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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生」需要強制諮詢，「生」是否更需要諮詢？
想要終止妊娠的女性，被認為要強迫思考、強制諮商，那麼選擇繼續懷孕的女性呢？「你知道一個小孩要養到18歲，這段過程你必須每天早起，可能會有所疏忽、有各種無法好好處理的狀況，你確定自己不會造成孩子各種身心傷害嗎？」林靜儀認為，真正該接受諮商的，是願意領取媽媽手冊的女性與伴侶，好好計算養大一個孩子要花多少錢、多少時間，有沒有家庭後援與穩定的身心支撐下去？
「難道當我們在診間，覺得懷孕的女生處於需要協助的狀態，或是知道她的伴侶是家暴累犯，還是要祝福、恭喜他們嗎？我真希望能有生產教育課程，讓所有決定繼續懷孕的伴侶，好好上完準備當爸媽的學分，再來談生不生。」無奈的是，她所想的目前還難以實踐，畢竟台灣社會不談「準備與沒準備的性」，16歲前，人們所接受的性教育是「什麼都不可以做」，26歲後，卻開始被所有人催生；卻不問身心與經濟狀況是否做好準備，迎接生育帶來的「辛苦」與責任。
生與不生，無論哪個選項背後都是沉重不已的現實難題，而作為一名婦產科醫師，林靜儀認為該在診間說的，絕對不只是「恭喜」、「記得回來產檢」⋯⋯這麼簡單的幾句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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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選擇終止懷胎的女性是草率、未經思考、不負責任的劊子手？或是限縮墮胎期限才是對女性的壓迫與歧視、侵害女性生育自主權？從和林靜儀的對話當中得知，就算目前女性可以合法終止妊娠，婦產科診間都仍有無法消除的道德壓力，讓女性難有真正的身體自主權。面對「心跳法案」，我們應回頭檢視診間現場醫生們，是否具備足夠的性平意識，且能夠保障女性的生育自主權為優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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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OKAPI閱讀生活誌長期關注性平議題，設立有「性平閱讀．閱讀性平」專區，並於2020年起組成「OKAPI性平健檢小組」，將陸續透過系列專題，與大家一起重新檢驗我們身處環境的性平現況。相關專題即將上線，請按下追蹤作者獲得上線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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