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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柏林的雜誌社,出了一期中英雙語的台北特集,還挑了康定路和萬大路當主打,有梗吧?
拿到這本第8期的《漫遊者》,先是一驚,一震,一笑。當年的《破報》如果財力雄厚,出一本全彩雑誌,大概就是這個樣子了。偌大的開本,梅乾色封面上佈滿了路標方塊,花花綠綠的內頁,偏小的字體,語帶玄機的標題⋯⋯每個環節都在宣告它的態度和反骨。它也的確不容易讀,頗費眼力,不過那種飽和的狂亂卻也抓到了某種深層的台味。這樣的不容易反而頗堪玩味,讓它在芸芸刊海中顯得桀驁不馴,令人謙畏,也心生憐憫。畢竟是紙媒寒冬,也不是反叛的年代了。然而看進去了,它其實也沒那麼左,那像是深深淺淺的眾聲喧嘩,在地的自剖加上外來的凝視,把萬華一層層地片起來,你會忽然意識到這個地方的筋膜結構,附骨連肉的,再抽出幾個點當幹細胞,你會合成出自己的平行萬華。
about
《漫遊者》雜誌
Flaneur 第8期 秋季號/2019(已售完,可洽詢朋丁)
2013年創刊的獨立雜誌《漫遊者》(Flaneur Magazine)來自德國柏林,目前以年刊的頻率發行,每期只聚焦於一條街,以零碎而游擊的觀點看地,看人,看世界。編輯團隊會到當地蹲點一段時間,一邊漫遊踏查,一邊尋覓當地的藝術家和作家當撰稿人。
《漫遊者》團隊於2018年夏天來到台灣為第8期取材,他們在台北市找到了以萬華火車站為界,分別貫串北邊的艋舺和南邊的加吶子,在地圖上連貫成一條直路的康定路與萬大路。透過多位台灣在地藝術家、詩人、小說家、攝影師、插畫家、各領域研究者的創作與《漫遊者》編輯團隊獨特的編排詮釋,於2019年秋季推出第8期台北「康定路與萬大路」特輯,並於柏林的世界文化中心舉辦《漫遊者藝術節》,透過展演再現台北的獨特樣貌。
一路走來,獨特的作業和取向吸引了不少國際粉絲,也斬獲了不少獎項。2014年獲得英國D&AD(設計與藝術指導協會獎) 「最佳雜誌設計獎」,還多次入選Stack Magazine獨立雜誌獎,並以「康定路與萬大路」專刊獲得2019年度「年度最佳雜誌」(Magazine of the Year)與「最佳藝術指導獎」(Art Director of the Year)殊榮。
主編=Grashina Gabelmann、Fabian Saul
藝術總監=Michelle Phillips(Studio YUKIKO)
採訪、翻譯=郭光宇
圖片提供=Flaneur Magazine
我們想辦一本微觀角度的雜誌,
一旦你鑽進一條街,它就會攤展開來:
許多隱藏的層面有待你一一揭露。
OKAPI:首先可不可以大致介紹一下《漫遊者》?雜誌宗旨為何?主要特色又是什麼?多久出刊一次?
Ricarda Messner:《漫遊者》的一切都來自於莫名其妙的天真,真的就是完完全全的一無所知。
一開始只有一個構想,就是每一期都聚焦於一條街。然後我們招兵買馬組成團隊:我是發行人,Fabian Saul 和 Grashina Gabelmann 是共同主編, Michelle Phillips 和 Johannes Conrad (亦即 Studio YUKIKO)是我們的藝術總監。第一期於2013年出刊,主題是柏林的康德大街,到目前為止一共出了8期。曾經一年出過兩期,目前則是一年一期。
Grashina Gabelmann:《漫遊者》的主要特色是不走新聞路線,內容由當地藝術家創作產出,此外它也是跨領域的、文學性的、零碎的,以及主觀的。
OKAPI:「每一期聚焦於一條街」這個點子實在很威,它是怎麼來的?每一期的主打街道又是怎麼挑出來的?
Fabian Sau:《漫遊者》一期就做一條街,意思是我們會去那裡待上兩個月。我們想辦一本微觀角度的雜誌,打破一條街是一個線性存在的既定觀念,一旦你鑽進一條街,它就會攤展開來:許多隱藏的層面有待你一一揭露。所以我們的想法是,這些碎片並不是一條街道的導覽,而是非常主觀的視角——這是一個多重視角的企劃。這是《漫遊者》不同於其他旅遊雜誌的地方。
雜誌製作中的所有決定都是很直覺性的。《漫遊者》這個名稱也和我們的工作方式有關。每次開始著手進行時,我們並不知道結構會是什麼樣子,我們一邊做,一邊把碎片拼起來。多半時間我們都不知道發生什麼事。這很不尋常,同時也導致一種不尋常的設計:每個片段都是它本身的企劃。在我們出發之前,我們不做研究,也不知道究竟想得到什麼。我們甚至不知道要挑哪條街。我們直接去走城市。
出發之前我們不做研究,也不知道究竟想得到什麼,
甚至不知道要挑哪條街。我們直接去走城市。
在台北之前,《漫遊者》團隊造訪過的城市有柏林、萊比錫、蒙特婁、羅馬、雅典、莫斯科和聖保羅。
OKAPI:所以《漫遊者》試圖以單一的微觀宇宙來說普遍性的故事。那麼你們怎麼找題材?又怎麼挑選供稿的藝術家?
Grashina Gabelmann:我們就四處逛,花很多時間在選定的街道上。當然,漫遊者的經典形象,是不帶企圖或沒有目的地的,但我們不是,這倒有些諷刺意味。我們去到一個城市,心有所圖,不過卻不知道出來的成果會是什麼樣子。與其說在仿效漫遊者,我們更想借用這個文學形象的文化技法,來搭配我們過去幾年自己建立起來的取向。我們也敦請我們的撰稿人這麼做,提供機緣讓他們 zoom 進一條街,他們或許也沒機會這麼做過。
我們會檢視這些不同的時代、視角和聲音織就出來的故事,
找出其間的矛盾和異同,再以外來者的視角重新編排,新的故事就出來了。
我們到了一個城市——通常是第一次造訪,接下來就開始走路。可能兩天或兩星期之後,終於蹦出那麽一刻,感覺好像找到某種東西,讓我們覺得興奮,刺激,想進一步去追問。我們從來不做事前研究,所以街道的選擇都是靠直覺。到目前為止,我們都沒怎麼討論該選那條街,事後對當初的選擇也沒後悔過。我們開始對相中的街道展開研究,有趣的是,接下來的研究都會對我們當初的直覺予以某種肯定。為了做研究,我們的確也會大量閱讀,不過當我們人在現場時,大部分的研究其實都來自於我們遇到的專家,可能是城市規劃師、哲學家、建築師或人類學者,每一位對城市都有自己獨特的看法。
我們與一個地方及其住民一塊工作,這種取向,不是像記者那樣,去到當地試圖找出「客觀的真相」(這個說法本身就是個矛盾),而是以不同的視角挖掘出許多真相——這些故事是不同的時代、視角和聲音織就出來的。我們會檢視這些故事,找出其間的矛盾和異同,再以我們外來者的視角,重新編排我們的研究成果,新的故事就出來了。
OKAPI:聚焦台北的第8期《漫遊者》真是令人印象深刻,大膽、創新不在話下,不少有趣的故事即便是當地人也不見得知道。對你們而言,台北是什麼呢?
Fabian Saul:丘琦欣(本期共同創作者,《破土》編輯)說萬華是一個孤國裡的孤城中的孤兒。我想他暗示的是,台灣經常置身其中的外交真空,同時也會帶來地理真空和論述真空。來到台北,聊到它的諸多層面,包括台灣複雜的殖民歷史,我們經常討論到的就是如何對彼此說故事,如何對彼此交代歷史。在黃思農(本期共同創作者,劇場與音樂創作者)那篇〈逝言書〉 中,我們可以看到國民黨政權的罪證,以書信、文件和其他被遺忘的隻字片語保留了下來。台灣擁有生氣勃勃的民主體制,也是一個眾多論述相互頡頏的地方。就我來說,這個地方的諸多層面生猛有力,變幻莫測,伴隨而來的是極大的不安全感,卻也提供了批判性看待歷史的絕佳契機。
把一個淪為城市週邊的地區,描述成城市的大門。
如此一來就可以一一探索一個地方的諸多層面,同時詰問未來的發展。
OKAPI:以康定路和萬大路這把「路劍」為主軸,再延伸至新店溪河岸,這實在是很高竿的行家選擇!為什麼會相中這些地方?它們的魅力何在?
Fabian Saul:來到萬華之後,我們很早就開始跟著台北的水道走。為了瞭解城市的根源,不能只是沿循著一目瞭然的河流,也得注意那些暗藏的水道,這很關鍵。南萬華是相對晚近才興起的城區,如果沒有堤防的屏障,它不會是現在的形狀。至於北萬華,日治時期有現代城市規劃,但這個殖民層面並沒有那麼重要,因此當地原本的村落結構就決定了它底層的幾何分佈。萬華南端的果菜市場,台北市最大的批發市場,在許多方面都可以視為城市的入口。這就是一個重大的論述轉變。把一個淪為城市週邊的地區,描述成城市的大門。如此一來就可以一一探索一個地方的諸多層面,同時詰問未來的發展。就它目前的形狀而言,萬華正處於消失的邊緣。在接下來的幾年,新的捷運路線和這一區其他的城市發展提案,勢必帶來劇烈的改變。我們想把萬華當作一個即將消失的地方來加以探索。
詹偉雄透過自己追尋寶可夢而走進未曾探訪過的台北邊陲,建築師季鐵男從風水與太極的角度剖析南萬華水域和地裕開發,媒體藝術家蘇郁欣分析藏身西藏路地下水域過去的軍事、殖民故事。
OKAPI:你們如何找到這些作者?這些題材又是怎麼形成的?編輯過程中有沒有什麼趣事可以分享一下?
Fabian Saul:和這麼多精采的藝術家與作家們一塊合作是一個很有機的過程。我們在短短幾個月中就建立起一個網絡,最終目的是為了製作一本眾聲喧嘩而非單一聲調的雜誌。我們常常隨機與人碰面交流,有些人成了撰稿人,有些人成了朋友。我們常在當地附近小聚,一起吃吃走走,討論聊天,幾個星期或幾個月之後,計劃有了眉目,討論也越來越深入。我們讓這個過程自然發生,從來沒有全盤掌控過。我們必須信任這個過程。
在這個群策群力的過程中,翻譯扮演的角色至關重大,因此我們十分倚重我們的台灣編輯唐薇和她找來的傑出譯者。這一期的翻譯工程是《漫遊者》前所未見的。這不僅僅是單純的文章翻譯而已,而是得找到對的聲音,以反映文章的文本脈絡和複雜性。文本的形式涵蓋了從1950年代的政府文件到當代的詩作,所以能找到照看各個領域、並依本期主題所需要的敏銳度來轉化文字的熟練譯者,我們實在深感幸運。因此這一期的譯者名單和撰稿人名單一樣長,這也是《漫遊者》的第一次。
OKAPI:這期雜誌中的串連小欄目〈鬼月〉,大概是最漫遊者的部分。像這樣的串連欄目是雜誌的固定單元嗎?
Grashina Gabelmann:每一期的《漫遊者》,Fabian 和我都會帶入兩種不同的聲音,一是外來者的聲音,一是漫遊城市、 漫遊雜誌頁面的聲音。這些聲音在每一期中的表現都不大一樣,反映了我們作為外來者和在地體驗者的感受。在過去幾期,Fabian 的聲音都濃縮在〈反抗的軌跡〉這個欄目中,一個串連起不同時空下的反抗故事的零碎式文學研究。而我自己的聲音,過去常以我們稱之為「碎片」的方式表達出來,這是我在當地的街道觀察,這些碎片散佈在雜誌之中,有待讀者在翻閱過程中一一發現。
分為五部共64則的〈鬼月〉穿插出現在各章節間,主編之間的思考與對話帶來外地人對萬華的觀察與詮釋,對在地讀者來說非常新鮮,有時更發人深省。
OKAPI:密密麻麻的雙語編排,加上迷幻炫目的版面色彩,閱讀起來並不是那麼容易,特別是中文部分。然而這樣的美學卻也捕捉到了某種台灣的紛亂。這樣的效果是刻意設計出來的嗎?最終的成果和原先的預期是否有所出入?編排過程中有沒有遇到什麼困難?
Michelle Phillips:透過耐心和不斷的反思,我們對一個地方和當地居民的理解才會到達一定程度,足以把這個小小社群的世界,轉化為能夠吸引國際讀者的視覺語言,同時又不會忽略掉當地的姿態與文化。我們把自己的當成聆聽者、研究者和翻譯者,編排中也做了大量的修改。
第8期同樣也表達了我們工作室的聲音——但這個聲音比較不是來自於幕後編輯的工時,而更多是來自於我們的方法論,現場踏查、建立起在地網絡、策劃合作、讓有可能超越我們的視覺品味文化品味的不同聲音介入。設計方面,我們的團隊和萬華出身的設計師謝孟錦合作。請一位比我們更懂得當地的人提供意見,這很重要。
作為藝術總監,我們從來不會單單只依賴「我們很在行的事」。如果說我們的工作是召集各方人才來創造出一種視界,那麼我們認為的成功,就是做出一個令人興奮、感動、允許多重視界卻又有凝聚力的作品。這次我們面臨的是一套不同又未知的藝術監督挑戰,我們是在這樣的前提下達標的,我們也承認,我們帶給《漫遊者》的成長,並不如《漫遊者》帶給我們的成長。
除了多樣創作形式、素材的生猛、強烈需要整合,中英對照的直排、橫排交錯內容增加了排版的難度,對於使用歐文的設計師是一大挑戰。
OKAPI:下一期的主角城市是哪裡,是不是可以先透露一點內容?
Grashina Gabelmann:接下來的第9期,我們想回到漫遊者的「誕生地」巴黎。在某種意義上,我們是可以很老套地搞個計劃就叫漫遊者,不過我們想打破這個陳腔濫調,不去浪漫化巴黎的過往,而是去直探這個城市的傷。去巴黎會有很多陷阱,我們也可能掉進去,不過我們倒是很興奮,看能不能躡手躡腳繞過這些陷阱,自我挑戰一下。
OKAPI:最後,除了博客來之外,哪裡可以買得到《漫遊者》?
Grashina Gabelmann:我們的官網 www.flaneur-magazine.com上面有我們在各個地區的經銷商名冊,您可以就近購買或直接在官網訂購。(台北的藝文計劃空間朋丁有少量進貨,可前往洽詢)
最後一起來看《漫遊者》第8期台北「康定路與萬大路」特輯的快速開箱。
○ ●漫遊者藝術節●○
配合本期出刊,《漫遊者》團隊於2019年8月底在柏林的世界文化中心辦了一場《漫遊者藝術節》,從中午到清晨,20.5個小時不斷電萬華大放送,十位臺灣藝術家余政達、黃思農、林芝宇、丘琦欣、鄧兆旻、郭敬耘、張欣、蘇郁心、鄭宜蘋、登曼波等及台灣版主編唐薇也一同前往共襄盛舉,除了講座與展演外,天台廣場上由電音DJ同步演出,由柏林台灣餐廳提供滷肉飯餐食,並重現具台灣風情的卡拉OK吧。雜誌也可以玩得這麼野,又讓人開了眼界。
○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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