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四個關鍵詞──評《小婦人》及《好妻子》

關鍵字1：歹鬥陣

一句話總結《小婦人》：四個女兒作伙，歹鬥陣。

鬥陣這詞，台語意指相處，但化成文字則又是鬥法又是陣仗，描述小婦人們更加貼切。小鼻子小眼睛，但也都有良善的心，極力在小奸小惡之間脫昇出來。時有成功，時不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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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我覺得讀《小婦人》，像是讀一本升級版的言情小說。兩者皆沒完沒了地描述女人的衣著，追蹤她們的社交生活中出現的男人。16歲的小女生只想要好看的裙子（要絲綢，不要府綢），母親叮嚀務必帶著手絹，最好噴上香水。當受邀出席舞會的時候，全家總動員為女兒們洗妝打扮，「梅格穿著銀色禮服，繫著藍色絲絨髮網，蕾絲摺邊加上珍珠胸針」；而女兒們自己到上流社會去闖江湖時，在大觀園裡衣裝升級，「天藍色的禮服，胸口開得好低，接著是整組銀絲首飾，胸前妝點一小把含苞的香水月季，配上一條花邊摺飾。」

也像是讀一本八卦雜誌。比方說，數百年不變的嗜好，女人出外旅遊、購物是個重點。「在倫敦攝政街買東西太愉快了，品質很好的緞帶一碼只要六便士，不過手套要去巴黎買」這句話的句型讀來太熟悉了，大可以在今天的談話性節目或臉書直播中聽到。又例如，嫁入豪門是一個反覆出現的主題。馬區家的小婦人都是漂亮的女孩，最小的妹妹艾美，除了鼻子扁有點可惜之外，容貌出眾。在大姐嫁給身家普通的姐夫之後，艾美下定決心，一定要成為真正的貴婦，一定要嫁給有錢人，因為最大的兩個姐姐看起來是沒指望了，馬區家脫貧就在艾美小小的肩上。

英諺有云：「魔鬼都在細節裡。」反過來說，最成功的著作都是由實在的細節建構而成。《小婦人》中描繪的家務日常，正是這種扎實細節。

場景是具體可見的：馬區家女孩手中針織的毛線襪，毛線球從火爐的一邊滾到另外一邊，門一打開，馬區太太穿著灰斗蓬以及「過時的無邊圓帽」現身。從窗戶望出去是一棟石砌大宅，華美窗簾間隱約可見氣派擺設，裡面當然住了一個將與馬區家女孩們戀愛的高個子男孩。姑婆家有大圖書室，帶著法文口音的女僕，以及總是大聲尖叫的鸚鵡。馬區家的餐桌上有足夠的食物餵飽四個女孩。有咖啡，檸檬汁，奶酪與蜂蜜，以及由「牛奶，蛋，肉豆蔻與南瓜泥」做成的金黃色餡餅，市場買回來「太小的龍蝦，太老的蘆筍，以及酸溜溜的草莓」。

《小婦人》之所以成為經典，而非僅僅風靡一時的通俗小說，恐怕正是因為其深描的功力，直指百年不變的女人日常。生活的重心永遠都是這些平凡無奇的家務與食物，女人關心的永遠都是衣服遊樂與戀愛。這一家姐妹真實地活在19世紀裡，那樣的真實，超越了時空的限制，直至今日，仍然是21世紀女性的真實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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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真實地認識一個女人，首要認識她的母親。《小婦人》系列自然沒有輕易放過。馬區太太，洋洋灑灑兩本書裡的核心人物，一窩女兒圍著媽媽轉。

從很多角度說，馬區太太都是很好的母親。其一是觀念正確。對婚姻，她認為：

有好男人深愛你們並選你們為伴侶，是女人一生中最美妙而甜美之事，所以我衷心希望女兒也能有這樣的美麗體驗。是該期盼和等待，更要明智地做準備，像這樣等待幸福時刻來臨，才能準備好承擔責任也值得享受這份喜悅。

這段話讀來，與其說馬區夫人提倡婚姻，不如說她對女兒充滿信心，相信她們值得最好的，也鼓勵她們勇於承擔美好的事物。有些母親總是帶著恐嚇的口氣對著女兒談論婚姻——等妳自己結婚就知道了——但恐懼只會肇生恐懼。像是馬區夫人這樣描繪美好，但同時強調美好需要承擔，讀來是一種健康且務實的盼望。

對於工作與責任，馬區太太也有精闢見解：

有時雖然感覺很沉重，對我們是有好處的，一旦學會怎麼承擔，就會輕盈起來。工作有益身心 […] 比起金錢或時尚，工作更能給我們力量和獨立。

雖是出自於150年前的美國家庭主婦，現時讀來卻毫無違和。配上一張咖啡自拍圖，幾乎可以直接貼 IG 了。用現代語言說，馬區太太鼓勵女性自我負責，重視自己的工作價值，這是古今中外皆準的原則。從母親的口中說出來，特別有力量。

其實馬區太太最好的是自得其樂，每天都活得滿足喜樂。人沒有辦法給出自己沒有的東西，母親亦然。不快樂的母親心裡若有犧牲委屈，孩子一定知道。孩子都是愛媽媽的，會千方百計彌補媽媽，彌補不了就會對自己生氣，然後就對媽媽生氣，引發惡性循環沒完沒了——媽媽覺得為孩子犧牲，孩子覺得怎麼做媽媽都不滿意。

快樂終究是一項人自己的責任，母親天天開心，孩子無處學悲學苦，自然也平安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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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婦人》到《好妻子》，馬區太太一直是穩定散發愛的光源，她的女兒們在她身上獲得肯定、信任，這是一項難見的美德。其實母女真是連心的，母親的愛是女兒力量的泉源。《好妻子》一開場就說，「四個女兒將心交給母親保管，靈魂則交給父親。」這不若我們臺灣女兒志玲姐姐在婚禮上的誓詞嗎？「媽媽成為了我的心臟，讓我呼吸，繼續地有能量。」

母親對女兒的愛，若能無所障礙的流淌，不以犧牲、勒索繞道，女兒對母親也無需逃避、叛逆、甚至自我毀滅。很多女兒選擇伴侶都是為了媽媽，或者為了證明自己跟媽媽不一樣，或者為了代替媽媽再活一次（很不幸，通常都是再掉進同樣一個坑）。

馬區太太的三個成年女兒，在婚姻選擇上都相當重視母親的意見；雖然女兒這邊的小鬼肚腸是難免的，比方說喬也拿雞毛當令箭，對苦戀她的羅利說，「我媽覺得我們不適合。」

過去讀馬區家女兒們向媽媽徵求擇偶意見，覺得詫異；現在覺得合情合理。畢竟，媽媽是生命中的貴人，貴人說話多少有參考價值。雖然媽媽也仍然是人，無法倖免於貪念私欲，但潛台詞後往往有知人知底的洞見。換句話說，媽媽的情緒勒索可以不聽，但媽媽對男朋友的觀察往往還是精準的——甚至精準到令人難以面對。

這，就要好好聽了。

《小婦人》系列，畢竟是寫作於百餘年前的美洲大陸，與我輩現實距離甚遠。情——女人的情欲是很大的題目，基本上等同於人類生命的起源、物種的延續——很可惜地在這兩本經典鉅作裡著墨甚少。

不過仍有重要的訊息。例如，女性的身體自主權已是隱約浮現的主題。小妹艾美在學校觸犯規定，偷藏零食，被老師打手心，回家哭訴說不想去上課了。馬區太太接受了孩子，因為她不贊成體罰，「尤其是對女孩的體罰」。

成人——尤其是具有權威的成人，教師，醫師，長輩——經常忽略小孩的身體界線。尤其是小女孩，長期接受未經同意的身體碰觸，等於從來沒有機會建立自己的身體界線，遑論捍衛。體罰尤其是粗暴的侵犯，將身體界線化約成可以交易的物件：小孩犯了錯就會被拿走，小孩要服從才能拿回。這是危險的暗示。身體——尤其是女人的身體——從來就是天賦的禮物，屬於女人自己，不應該被化約成道德的貨幣。

女人的身體為何如此重要呢？因為女人的身體可以乘載生命，女人的情欲可以孕育新生命。是任何人類文明都必須嚴肅看待的一項存在。不過，人類在面對具有絕大力量的事物時，通常只會逃避，或者嘗試控制（但往往控制不了）。

以當時的時空看來，《小婦人》與《好妻子》將女性情欲限縮在異性戀婚姻當中，並不令人意外。

馬區家強烈的新教背景是切實的設定，幫助我們了解當時女性的處境。

首先，女性的情感最好是灌注到婚姻當中，並且只灌注到婚姻當中。婚姻是極為嚴肅的，切切不可兒戲。羅利曾經惡作劇捉弄馬區家大女兒梅格，假扮為一位紳士約翰寫信給梅格告白。梅格本來就略有情意，收到信手足無措，後來發現是羅利搞鬼，氣得不行，馬區太太也不以為然；而羅利則需真心誠意地懺悔道歉。這一齣鬧劇似乎少見多怪，但一想也不無道理。在故事設定當中，婚姻與情欲之所以完全鎖在一起，可說是出自於對性與生育的重視——除了在婚姻裡做愛、生小孩之外，這群新教徒無法想像有別的可能性啊，這個僵硬的重視要過很久，經過一個多世紀的衝擊與發展，才逐漸放鬆。事實上，一直到今天的臺灣，我們都還在面對這個僵直的三位一體（婚姻、性、生殖）。需要很多社會、國家以及公民的支持，此僵硬的想像才可能鬆動。

其次，也不令人意外的是女性情感的壓抑。《小婦人》與《好妻子》中沒有任何性愛描述，連一絲暗示都沒有。從現代的眼光看十分奇怪；畢竟，寫一群人妻的故事，不談床笫之事，不覺可惜嗎？例如，梅格與約翰婚後生了可愛的雙胞胎，但是婚姻卻因此發生問題。原因無他，梅格從妻子變成母親，從此只想當媽媽，不做妻子，難怪老公不想回家。讀到這段時，我心想，太簡單啦，梅格只要穿性感睡衣跟老公大戰一場，此關就輕易過了。再讀下去，咦，梅格確實是採取了相似做法，不過只是打扮漂亮跟老公吃燭光晚餐而已。可惜了後面直接跳到下一章。

幸好，《小婦人》作者畢竟是具有洞見的女子，能夠超越她本身的時空限制，筆下仍然創造了走在時代前緣的角色。我們可愛的女主角喬，果然是勇敢為感情負責的女大丈夫。不僅膽敢向心上人坦白（「你要走了我很難過」），而且是在老公毫無準備的混亂情況下接受求婚（「她的裙子髒到沒救了，橡膠靴上滿是泥漿，帽子也全毀」）。簡單來說，老公不僅沒有買戒指，也沒有訂場地，甚至還在女主角妝髮全毀，大雨傾盆的路邊，就這樣求、婚、了。

其實，女人的愛欲真是世上最明亮的力量之一。這些外在世界的匱乏，在女人的愛情前，就像陰影遇到光，毫無辦法地消散。

我讀著喬把老費帶回家，「彎腰在傘下親吻她的老費」，覺得非常驕傲。一個深情的吻大約是《小婦人》系列能描繪的極限。但一個深情的吻，也正是古今中外女人承諾愛欲的終極表現了。

關鍵字4：愛情

是的，一群女人的故事，不可能沒有愛情。女人就是愛。

《小婦人》的紀錄是真實的。乍看之下，那個年代的女人過於被動。太多嚮往，卻太多等待。書裡的女兒們談論未來，想像著為男人持家；她們等著男人邀舞，等著男人求婚。我讀來很不耐煩，但也很快察覺到，百餘年來女人的等待沒有太大改變。女人仍然渴望為男人持家（雖然房子要登記在自己名下）；等著男人邀舞（場景不過從宴會廳換到夜店）；也依舊等著男人求婚（儀式不過增添幾顆鑽石，幾朵玫瑰）。

小婦人們的愛情非常真實。諸多真實的掙扎：控制、逃避、寂寞、恐懼。

凡是人，在愛情裡沒有不想控制的。控制是缺乏信任的症狀，而愛情正是鑄造人們信任的修煉場。梅格被求婚時耍的手段正是這種角力：

梅格害羞地偷瞄約翰一眼，看到他臉上掛著勝券在握的笑容，讓她不禁惱火起來。在良善小婦人胸懷裡沉睡的權力欲也驟然甦醒。她抽回雙手，任性地說，「請你走吧，讓我靜靜！」可憐的約翰，他的空中樓閣在耳邊轟然坍塌。「妳以後有沒有可能改變心意？不要玩弄我，梅格。」「我寧可你不要想到我，」梅格說，試煉情人的耐性和自己的權力，心中有種淘氣的滿足感。

梅格玩這一手，說穿了，不過就是一場自我加冕。這是女人的算計，贏要贏在婚姻的起跑點上，叫老公從今而後乖乖臣服於她。

不過，愛情永遠是大過於個人的——人只能在愛情之中，無法在愛情之上。梅格後來在婚姻裡也學習到了這一點。她想要老公臣服於她，結果卻是她必須臣服於自己對愛情的承諾。

愛情當然還會照映出其他人性弱點。親愛的女主角喬，為了逃避羅利的感情，居然一跑就跑到紐約去了，連聖誕節都不回來。紐約風雪讓她變得沉默寡言，在大城市裡她轉向追求金錢，不斷發展灑狗血又超展開的小說，而那並不是她真正喜愛的風格。在姐妹都陸續出嫁之後——曾經深愛喬的羅利後來與妹妹艾美共結連理——喬的寂寞愈來愈清楚。

喬來到閣樓，看到四個併排的小箱子，每個都裝滿童年與少女時期的紀念品 […] 好像所有人都要離開我了，我很寂寞。喬低頭靠在舒服的碎布包上哭泣。
我要變成老處女了。

這是喬的恐懼。其實也是作者的恐懼。緊跟著喬的感傷，作者洋洋灑灑整頁寫了老小姐的可怖之處，雖然作者是想寫老小姐的可愛，但她的反襯法卻讓可愛與可怖相互輝映。

老小姐嚴肅的衣著下有顆靜靜跳動的心，裡面藏著悲傷的愛情故事。[…] 要同情他們錯過了人生最甜美的部分，該憐憫他們，而不是蔑視他們。老小姐無論多貧窮、無趣、拘謹 […] 雖然喜歡說教、緊張兮兮，但也照顧你們。只要給這些老小姐一點關注，他們便會喜不自勝，因為所有女性只要活著就喜歡受人關注。

是的，渴望關注，是具有普世性的恐懼。愛是女人最大的功課之一，其原因不在於女人必然要追求愛情，而在於女人必然要駕馭由愛映照出的恐懼。在沒有他人關注的時候，女人仍然是可愛的嗎？一個多世紀前的小婦人，沒有能力給出肯定的答案；但21世紀的女人，應該可以自信地說，是的，我是可愛的，不因為他人愛我，而因為我本來就值得愛。

我本來就能給愛，我本來就吸引愛，我就是愛。

愛的美好也是真實無比的。愛不在別人身上，愛其實在自己身上。《小婦人》中親愛的喬，修愛情這門課，也是修得跌跌撞撞。從否認對愛情有所渴望，到逃避羅利的追求，她的第一場考試是勇敢堅持自己的感覺，對羅利說不。說不之後還有漫漫長路，還要經歷姐妹的死亡，體會心痛、心碎如何深刻。

一直要到心碎後，人才會意識到心真實存在。

走過萬水千山，喬終於意識到自己的心如何渴望親密，也終於準備好迎接自己的伴侶。老費的表白看似是遲來了，「在紐約道別那天，我沒有開口。倘若當時我說了，妳會願意嗎？」「恐怕不會，因為那時我沒有心。」這也是喬真實的表白。

愛情只有一種降臨的時機，就是在女人準備好的時候。至於，什麼時候是準備好呢？

大約就是如同小婦人們的故事吧——有一些危機，有一些困難，需要離開家去探索世界，也需要回到家來面對自己。學習自我負責，學習承擔，學習接納自己負面的樣子，也學習打磨自己的優點。然後，在還沒有太滿意自己，但甘願接受挑戰的時候，愛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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