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動物醫院的想像,常常是這樣的:一間小小的醫院裡,有讓人認養的流浪動物,有在主人懷裡等候看診或來打預防針的貓狗,好心腸的獸醫師溫柔細心地替牠們解決疑難雜症……。執業6年的獸醫陳凌,將診間日日上演的生老病死愛別離寫成《我們都要好好的:無人知曉的獸醫現場》,不過她筆下的動物醫院,殘酷多於溫柔,死亡多於重生。
2010年,英國正式研究指出,獸醫的自殺率是一般人的4倍,是一般醫師、牙醫的2倍;美國2015年一項關於獸醫師的執業調查,6.8%男獸醫、10.9%女獸醫有心理抑鬱傾向,有過自殺念頭的比例是14.4%、19.2%,是一般民眾的3倍。
為什麼花費大量時間與動物相處(臺灣獸醫工作時數每日約11.8小時),獸醫師的心靈沒被洗滌,反而比其他行業更幽暗?陳凌認為,「過於頻繁面對死亡、必須選擇是否讓動物死亡,或許是原因之一。」她形容自己在急重症動物醫院工作時的狀態,「面對死亡是『接二連三』,不是一週兩三次,而是一天兩三次。」
她在書中〈獸醫的眼淚〉寫下:「笑臉迎生,沉默送死,即使內心颳風下雨,也得把持住。」與死亡相伴不是容易的事,有些敏感纖細的獸醫,可能會在工作幾年後選擇離開診間,投入研究、醫藥產業、考公職或轉行;陳凌是撐下來了,她的理性讓自己在工作時不受情緒影響,下班能也能切換頻道,她自認這是一種天賦,讓自己能保持冷靜,盡可能協助動物與飼主。
畢竟,獸醫要面對的不只是待救的動物,還有各種不同考量的飼主,以及綜合兩種因素所衍生的道德難題。陳凌舉例,「動物明明還有救,但飼主沒有錢救;或是飼主有錢,但他就是不想救,怎麼辦?」有時狀況則是,貓狗已經昏迷,飼主仍堅持急救,陳凌不知道動物是否還有知覺,確知的是,急救過程的痛苦,醫療人員無法躲避、飼主也飽受折磨。
「更多時候,你知道急救只是做給飼主看,動物早就離開了,但飼主還是希望再試試……」如果是人的醫療體制,會有社工師、諮商門診協助,陳凌思索,「或許動物醫院也需要一個能夠諮商、陪伴飼主的角色,尤其是特殊門診。」例如腫瘤,被檢查出有惡性腫瘤的動物幾乎沒有治癒的可能,必須經歷化療、部分改善、退步……漫長的醫療過程,不只飼主需要心理支持,獸醫也必須抵擋各種自我懷疑來襲。
不只是飼主必須做出很多困難決定,獸醫說的話、做的事、選擇提供的資訊,都會影響飼主的判斷,「如果獸醫是個性執著的人,就會覺得很痛苦,糾結於自己做得夠好嗎?是否做得不夠多,才導致不好的結果?」陳凌說,「獸醫當然希望動物能康復,但現實上,獸醫考慮的不只是動物,還包括人。」她遇過一名擔任清潔工的女子帶著餵養的浪貓來住院,2萬多元的月薪根本無力負擔一天2千元的住院費,兩三天後陳凌建議轉院繼續治療,減輕負擔,但貓之後如何了?她無從得知。
沒在診間落淚過的她,倒常常因為人的行為而憤怒,其中最不能接受人類為了得到一些好處而說謊:之前來做只要3百塊,為什麼今天比較貴?上次那個醫師跟我說可以,為什麼今天不可以? 漏洞百出的謊言,還有明顯歧視獸醫性別、年齡的飼主,都是診間日常,陳凌曾遇過一名中年男性,帶著有皮膚問題、又有膝蓋骨異位的紅貴賓來看診,詢問是否能自家繁殖,她婉轉勸阻,男子卻惱羞成怒,反怪陳凌沒有詳細檢查就胡說八道。或者,動物飼主如果不只一位,也常造成糾紛,一位飼主離開後,醫院就接到另一位飼主打來抱怨花太多錢、聽不懂醫生對病況的說明……
近年暫離臺灣、改到香港執業的陳凌,也感受到香港人與臺灣人對於動物醫療的明顯差異,她觀察到,「香港人對錢的事很直接,有沒有錢治療講得清清楚楚,他們也喜歡doctor-shopping(逛醫師),換醫師換到滿意為止。相較之下,臺灣人不好意思講錢的困難,但會暗示太貴、期待折價,或事後無法承擔而反悔。可是臺灣人不愛換醫生,如果你治好的是動物的內科疾病,外科手術他們也會來找你。」
陳凌認為,「不能常換獸醫」完全是飼主迷思。「我不是要鼓勵一直換,而是應該去找能與自己有效溝通的醫師。尤其是特殊疾病,需要不同專長的醫師來處理會更好。」另一個飼主迷思就是「吃藥對動物身體不好」,每當飼主問吃藥傷身嗎?她總直白回答:不吃藥可能會讓動物因為疾病無法治癒或控制而死亡啊!
飼主還必須理解,動物不會說話,獸醫問不出牠吃了什麼、哪裡痛、何時開始痛,所以治療前必須依賴儀器檢查,花時間也花錢,還可能檢查半天仍找不出原因。不明究理的飼主懷疑白花錢,其實是對「醫療」太陌生,以為只有吃藥、打針、打點滴才算治療。
如何和飼主溝通或承接飼主的激烈情緒,是獸醫養成過程缺乏的一堂課。許多獸醫忙於工作,又沒有護理師、社工師幫忙溝通,全靠自己處理,更無暇注意也無力改善診間溝通問題。這也是陳凌起念書寫獸醫診間故事的原因,「動物比起人單純許多,沒有糾葛的情緒想法,只需要去感覺與觀察,就能知道動物的需求、習性。但人類極為複雜,尤其是與動物依附關係強烈的人類,可能現實生活也較為孤立、人際關係薄弱,也可說是互為因果關係。」
陳凌想要寫出那些魔幻寫實的時刻,那種「前一秒你還在幫動物急救,下一秒幫另一隻動物打預防針」都算小事,她曾遇過一位始終無法直視她雙眼的女飼主,先是堅持留在醫院、不想跟必須住院的愛犬分離,後來愛犬因肺部疾病死亡後,她很快購買同品種的犬隻,帶來檢查是否有罹患相同疾病的可能,還說:「檢查前牠都不是我的狗。」當陳凌以遺傳性疾病難以全面排除予以婉拒,女飼主開始持續用化名掛號求診……
又或是,一名男飼主所飼養的雪納瑞骨瘦如柴、照顧不佳,送去寵物美容後被通報不當飼養,動保處裁罰要求送醫治療,動物醫院判斷是虐待後再次通報,總算在飼主的抗議中,狗兒脫離苦海順利送養,恢復健康。「為什麼寧願花錢送狗去洗澡,卻不願意清潔環境、餵食?狗是報復的工具還是與某人牽繫?」陳凌至今仍無法理解。
各種荒謬情節實在說不完,「因為動物生死的權利,握在飼主手中。」曾有飼主不想花錢再救,獸醫不甘心,讓飼主簽了切結書讓渡後繼續救,救活了,飼主竟上門來要!也有住宿的狗突然子宮蓄膿必須開刀,聯絡不上飼主的狀況下,獸醫選擇緊急動刀救狗一命,飼主卻堅持不付醫藥費。
當然,還是有許多暗處仍有光的時刻。一群夜裡吃熱炒的年輕人,將一隻路倒浪貓送到醫院,一名路人阿伯隨口說要幫忙,幾日後,阿伯真的來醫院留下3萬元,解決了龐大的醫療費用。而後,浪貓仍是狀況不佳,不得不安樂死,助理不忍心讓貓在醫院孤單死亡,決定帶回家照顧,讓其安適離去,沒想到一兩天過去,僅吃口服藥的貓竟因強烈的求生意志康復了!
看到太多飼主投射人類想法於動物身上,忽略其為獨立個體,還可能在需要醫療介入時,因為不忍心導致病況加劇。陳凌認為,「人類應該把貓狗看作兒童,雖然是自由個體,但還無法完全為自己負責,人類該做的是提供協助,學習當『非控制狂的父母』。」
現有三貓一狗的她,寧願相信,人類與動物間仍是自由自在的愛,人類可感覺動物的想法與感受。她提醒,「如果可以,請飼主們提早做好準備,因為離別來得比想像中還快。人類與動物的『時間感』有差異,不是『昨天還好好的,今天怎麼突然這樣』,而是動物的衰老病弱讓人類難以即時察覺。」與動物相伴有無數快樂的時刻,所以更不能忘記死亡是誰也躲不過,逃避亦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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