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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專業書評

跨過名為「我」的這道門,踏入「你」的世界──讀莫欣.哈密小說《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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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門》
發明了一種個人緊急求生裝備。這本小說,在戰亂的日常中,建造了奇特、足以安身的寧靜。儘管主角受盡折磨,但靠著這種攜帶式碉堡,總不至傷痛太深而無以復原。這種裝備叫做「陪伴」。回憶的陪伴,他人的陪伴,既痛,且暖。

門

《門》的第一個主題,是戰亂、流亡對生活的侵犯。書中透過一對難民情侶的眼睛,訴說主體經驗。內容令人意外。在臺灣,許多人告訴我,投降等於安全。但本書中難民並不是少數被通緝的反抗者,而是安分守己的順民。政治冷漠的大眾厭惡反抗軍,不曾對政府有異議,仍然人人隨時死於突發暴力。若非死亡迫在眉睫,誰會拋下家人、地位財產、生存保障,兩手空空被扔到天涯海角。

《門》原本悠緩靜美的老派情調,在這戰慄氣氛下,加深了父母的溫情憂慮、戀人的纏綿牽掛。宵禁讓戀人無法見面,只能網路通訊,「他人不在她身邊,卻變得無所不在,她對他亦然」,兩人飢渴隔空撫觸,「他們已任對方進入自己,卻還沒接吻」。

謝依德幽會手機沒電,上車回家接上備用電池,手機嗶嗶響不停,一堆爸媽驚恐的未接來電和未讀。因為那一晚,很多家的孩子沒回家。

此時誰可相依就是知己,戰亂升溫戀情,催化浪漫。物資吃緊時,謝依德送娜迪雅露營煤油爐、消毒食水的氯錠,感心已遠超過玫瑰花束。相約流亡,更把性命寄託在了對方身上,就像在一個男女禁止牽手的國家,兩人同行偶爾觸及對方指節之珍貴,象徵了每個下午都可能是兩人最後一個下午。然而,脫離焦灼恐懼,擠迫、貧困、詐欺橫行的難民營,會掀開兩人怎樣的另一面?

傾城之戀:短篇小說集(1)一九四三年[張愛玲典藏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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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的第二個主題是愛情。戰亂像繃緊了的絲弦,男女主角的性情經由那股張力迸出琴韻。張愛玲小說〈傾城之戀〉說「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其實沒有愛,轟炸過後只有兩個杯弓蛇影的中年男女。原本怕的是人性險惡,范柳原玩弄女人,白流蘇也只因需要男人養活而被逼嫁他。兩人不知愛為何物,一心算計自保;只因戰爭而恐懼死亡,對方才顯得可信、可靠起來。小說看人,是輕蔑、憐憫的。那麼《門》看待男女主角是怎樣的人呢?

《門》抱持全人的觀點。它說,人的個性不是藍色或白色那麼簡單,而是發光的螢幕,反映的色調取決於環境。

謝依徳戀家,房間裡留著從小到大的一切,抽屜內還黏著小時候貼的貼紙,喜歡本地的流行樂團。保守、虔誠,重視責任感,拒絕婚前性行為,因為違反教規。喜愛禱告,因為令他想起與父母相伴的溫馨童年,所以成年後他用禱告來愛別人。喜歡用望遠鏡觀察城市、星象,我想那是因為不必真正接觸,只要從舒適小窩朝外遙遙眺望就好。他喜歡上了同班一個穿黑袍的女孩子,黑袍代表她可能同樣虔誠保守,但他猜錯了。

他的課題是,怎樣抓住別人從樓窗扔給他掩人耳目的黑袍,趕快套上,以策安全。

娜迪雅違反「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的監管傳統,離家出走獨居,騎機車通勤,上學、談戀愛、聽流行歌又嗑藥,全盤世俗化。她叛逆衝動、直覺大膽,作者筆下的女主角總有這種夷然自信的氣派,從無自我懷疑。娜迪雅經常說出自己意外的話,有時脫口而出引爆家庭革命,有時生氣說出口的卻是體諒男友的話。她熱愛探索、尋求冒險,覺得樂手男友還有其他女人,根本不在乎她,但她仍跟他為性而性。她不受道德拘束,務實權衡應變,如魚得水:為了租到房子,她毫不介意向女房東撒謊;如果一屋難民都劫掠缺席屋主的財物,那麼她覺得貿然反對是笨蛋;但是擔任收銀員遇上搶劫,她也不會乖乖奉上收銀機現款。她穿上穆斯林黑袍,是認同這件黑袍能保護自己,在銀行擁擠時阻止陌生人性侵犯。像是加州聾啞女傭年紀大了不再身材性感奪人注目,反而為避開危險的男人慶幸安全了。

娜迪雅的課題是,怎樣脫掉那件黑袍所代表的防衛心態,弄懂自己想要什麼,得到自由去成為自己。適應有時扎疼人的自由,長成自己從未想過的模樣。

娜迪雅穿上穆斯林黑袍,是認同這件黑袍能保護自己。
她的課題是,怎樣脫掉那件黑袍所代表的防衛心態,弄懂自己想要什麼,得到自由去成為自己。(圖/wiki


他勢單力孤、格格不入,無處可逃。難民營奈及利亞女人抬腿攔路挑釁他,他光要保住尊嚴就不可能。海濱成群男人一看就來意不善,他不戰而逃。難民劫掠屋主,違反他的道德觀。他變得更虔誠保守,歸屬感來自天天和本國同鄉一起禱告,把他離棄的舊世界抱得更緊。

受保護的她,像個孩子隨遇而安,展臂擁抱新世界,像大熱天騎摩托車時她欣然接納漫天沙塵、小蟲飛進嘴裡,吐完就狂笑。她扎營安家不忘上山頂觀光,抓網路音樂聽,從垃圾堆裡也能挖出生活樂趣,讀者很難說她是難民或浪跡天涯的背包客。她融入奈及利亞難民的民族議會討論,即使語言不通都能成為一員。

他驚見她眼中獸性,原來她是個潛在的勇武抗爭者。可能她其實不需要男人,在各種意義上。

而他先前沒發現自己其實不願拋下老父離家。老家樓上的血案,曾經把兩人夜裡湊上一張床尋求對方安慰。而另一樁死亡,也使兩人疏遠。他一次次遷怒怪罪她。

男孩保護女孩雖然淒美浪漫;但換個環境,也許女孩不需要男人保護也能自立。也許,男孩需要女伴保護時,他心理上無法接受,覺得自己太廢,遷怒對方。小說一步步把讀者拋進絕境,究竟怎樣才能解套?

拉合爾茶館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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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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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的第三個主題是聯繫。村上春樹《黑夜之後》角色瞬間出入於房間和房內電視螢幕:「我們就化為純粹的一個點,穿越了分隔兩個世界的電視畫面。從這一邊移動到那一邊。通過牆壁,飛越深淵時,世界大大地歪斜,崩裂,一度消失。一切化為不相混雜的微細塵埃,往四方飛散。然後世界重新構築,新的實體包圍住我們。《門》也用幻想手法,把偷渡旅途轉化成「通過黑暗的一道門」。現實中擁擠的難民船、卡車載運人蛇、跋涉沙漠高山,搶劫、謀殺、窒息擠迫而死,被強姦,被轉賣,被索賄,在《門》當中消失。通過任意門就到了另一個國家,目的地還是一塵不染的異國大理石豪宅,過程乾淨俐落像瞬間移動,帶著對新款科技產品高度便利特有的暈眩。

作者的第二部小說拉合爾茶館的陌生人寫移民無縫接軌穿梭於第三世界汽機車煙塵蔽天的老家,和華爾街精英的金融權力遊戲之間,原是作者的真實人生。作者莫欣.哈密(Mohsin Hamid)1971年生在巴基斯坦的拉合爾,父親在美國史丹佛大學讀博士,所以他也在美國上小學。回拉合爾讀完中學,再到美國普林斯頓大學讀公共與國際事務,是小說家歐慈(Joyce Carol Oates)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的文學創作學生。從哈佛大學法學院讀完法律博士,到紐約曼哈頓的財務管理公司擔任管理顧問,後來派駐倫敦。如果他是臺灣人,就會被封為臺灣之光,和林書豪、吳季剛神話一起上雜誌,然而小說家的使命並非成功。莫欣.哈密的小說以巴基斯坦經驗向英語文學叩門,每部都帶著民族認同,要求英語世界前來感受第三世界的處境。

作者莫欣.哈密(Mohsin Hamid)(圖片來源/作者官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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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之戰:政府不想讓你知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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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有一重較急迫的使命,期待讀者在主角旅程中經歷自己成為難民的艱苦疑懼,從而脫離孤立、對立,同理原本的假想敵。男女主角流亡主線之外,穿插一系列各自獨立的極短篇,像科幻小說末日Z戰,鳥瞰全球八個難民與居民相遇的現場,猶如警衛室多台螢幕轉播不同衛星畫面。

一篇透過不同的監視器鏡頭接力,剪接杜拜難民一家四口的軌跡。室內保全監視器、街道監視系統、無人機空拍、遊客手機自拍,藉監視器無機質的畫風,傳達外人待難民的冷漠,視為非人,他者化,妖魔化。這八篇始於懸疑險惡,逐篇回暖,由難民和居民原本陌生、敵對,到居民走進難民所來處,在另一世界成為浪人,成為戀人。八篇由寒冷而炙熱,順序就像漫畫將太的壽司全餐出菜由鹹到甜、由淡而濃、由冷而熱。支線和主線的情感起伏曲線拉開距離,也緩和了主線失落的衝擊。

這起伏曲線是作者的期待,盼望仇外份子和移民、難民,任何對立者,由猜忌、排擠,走向同情。

有一重較悠遠的使命,就是探問人心互相理解的界限在哪裡。書中有許多錯位的精采設計,像是華卓斯基姊妹導演的美劇《超感8人組》,兩人心電感應交談時,雖然天各一方,畫面卻以促膝相聚的心象呈現。《門》寫熱戀時,兩人透過手機、網路,遙遙相繫;疏遠時,雖形影不離,卻貌合神離:「兩人在不同的時間,各自在山頂待了一會。

這事透過兩人欣賞網路照片而重述。有位法國攝影師拍紐約、里約、上海、巴黎夜景,但滿城燈火都修圖修掉了,原本受光害而黯淡的夜空反而換成燦爛星空。原來攝影師苦心去找同緯度的無人煙之地,地球自轉幾小時後、城市會走到那星空下。一樣的天空,不同的時間。

說了兩遍,想說什麼呢?一樣的戀人,不同的時間。兩人在加州抽大麻,想起出走前在老家吃迷幻蘑菇,情景不再。悵惘難言。

這種對照,不僅止於抽離當下,互相封閉隔絕,陷入獨處;也帶來驚奇和穿越。一次娜迪雅坐在戶外台階上滑手機看新聞,赫然發現網路上有張自己此時此地的照片,就像從監視器上看到自己的即時影像。雖然故事另有謎底,「偶開天眼歔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自身變成他者被看,他者也就因此成為了我。

雖然抱持這種善良的願望,祈願消弭衝突。但是,人能互相理解嗎?

就像小說用「門」取代了偷渡苦旅,戀愛也隱去了相愛相殺、血肉模糊,乾乾淨淨、漂漂亮亮地跟讀者見面,無憾無怨。書裡不會有人問「你為什麼不能陪我」,不會有人回答「你為什麼不能體諒我」。似乎作者像小孩想向外人迴護遮掩爸媽吵架,努力證明爸媽還是好人。小說男女主角當然是好人。只是和平雖然足以支撐他們逃離壓力,但還不夠遠到邁入自己的內心。使讀者只好寄望於,找到對的人就行了。如果謝依德無法瞭解女人,那麼聊觀星就好,喜歡他的女人,自然會覺得聊星星很有魅力。而需要被瞭解的娜迪雅,自然會去找女人來瞭解她。人生變化並非他們所期待的,但有時那樣也已經夠完美。

作者是什麼樣的人呢?《拉合爾茶館的陌生人》寫女主角從自家街屋向外眺望一座基地台:「在一堆衛星天線之上還頂著紅的、白的好幾根大柱直衝雲霄,就像是建來要為天空中的浮雲導航的電磁桅杆。

《門》寫成群直升機「螺旋槳轉動的轟隆聲,迴盪在窗戶與小巷間,像是壓縮著機身下的空氣,彷彿每架直升機下方都有一根隱形支柱,一個會呼吸的隱形圓筒,撐著這些個奇形怪狀、來去如鷹,又會動的雕塑」。

無論有什麼在空中漂浮,在書中,都需要支柱撐起,或是大柱為之導航。作者看到自由漂浮之物,便會想到安全支柱;看到支柱,便會想到漂浮之物。他總會替它們安上想像中的配對。就像《門》中,謝依德想要回頭往窩裡蹭,想要安全;娜迪雅想要往外探索,想要自由。根據馬斯洛的人類需求金字塔理論,人得先滿足了基本生存、安全感的需求,才有餘裕需求親密、歸屬感,然後渴望得到自由去自我實現。然而實際上,馬斯洛的理論無法涵蓋我們全部的人生。對安全和自由的需求,總是隨著環境變化,交替騷擾著我們。似乎安全和自由是稱呼同一件事的兩個名字,而作者是左右尋找、無以平衡的人,就像你我。

歌手陳昇的歌詞裡,形容對方像風箏迷失風中,有一天總會回頭尋找拉住它的那根線,需要自己給他歸屬感。而莫欣.哈密心目中,它不是線,是支柱。我不禁覺得過去風箏與線的想像,小看了人對關係的需求、和關係穩固人的力量。支柱的想像訴說著「我相信你就是如此強烈地需要我,而我也是同樣堅定地需要你,不能失去」。莫欣.哈密不僅僅行文總是溫厚寧靜,連譬喻的方式,都在召喚穩定、歸屬感。

直到有錢的那一天

直到有錢的那一天

作者的前一本小說直到有錢的那一天,預告般地談到流亡:「我們全都是被迫逃離兒時的流亡者。所以我們轉而去讀小說,當然還有別的東西。寫小說、讀小說,就是逃離身為難民的狀態。作者和讀者都嘗試要找到某個方法,解決時間流逝的問題……」在他眼中,每個人都是難民,流亡於無情的成人世界。在戀愛中尋求童年的完全被接納,渴望親密歸屬感的復歸。《門》描述的,伴隨相互責任感的羈絆,也許就是作者在這個階段的理想。它溫情脈脈,盡力自抑,抓住機會表達善意,相約不出惡言。

而讀者無法從故事中得知引起這場戰亂的罪行和訴求。正如我們仍不知,體內那股將人們互相拉近、推遠的蠻暴力量從何而來。這本書最終的使命是,暫時擱置政治與愛情,從難民生活的點滴膚觸中,讓讀者感受這些人的真實存在。

小說中,難民會幫助難民。難民會詐騙難民。小說中,難民有好人,有壞人,就像每個社會。過程需要溝通理解,懲罰背叛信任之舉,在治理的基礎上才能構築信任、開放、融合,這是上百年的近代化長路。在真正的治理實現以前,《門》預先許諾我們信任與安全感。因為無論在政治或愛情中,都是這明亮的願景,引領我們願意走向對方。但願不辜負這願望,受挫但不失望,失敗但無後悔。只要雙方不騙人、不暴力,那麼信賴總是能夠無窮延續,總是有能力再去愛人。

莫欣.哈密教了我們不同的人能夠好好相處的秘密,就是彼此珍惜。在熱情之後,珍惜對方帶來的暖意。受怒火傷害時,珍惜對方的善良。跨過名為「我」的這道門,踏入「你」的世界,在對方臉上看見嬰兒的純淨脆弱,因而口氣放軟,用雙手輕輕捧起。

童年熟悉的、企盼的歸屬感,就在這當中萌生。無論未來是戰亂或和平,總有一種值得過的人生等待著我們。而它只能在這當中萌生。


盧郁佳
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人、《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輯、《明日報》主編、《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全職寫作。曾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有《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亦參與《字母會》小說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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