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啊！我沒有什麼本錢跟你齜牙裂嘴的搏鬥，
但我仍有一支筆來當小刀，以為陰暗可以被我劃出一道一道縫隙來。讓那裡透出來稀微的光，能刺眼出我久違的眼淚。
一起敬這殘酷又美好的世界吧！
它被我們搞壞了，但我們仍有傾斜看它的角度，一眼認出它曾經的美好，於是抱得滿懷，即使即將失去。
這就是電影存在的理由，紀念我們所有可能失去的美好，還有我們曾經被拍下的純真。
※本文可能有劇透，請斟酌閱讀
愛情在國破家亡時，是人們唯一能追求的。愛情變成是條歸鄉路，只是這條路漫長到讓曾被奴役的波蘭人點滴在心頭，化為愛情電影表達對自由的堅持。
在一個形同幽魂的城市裡，一對戀人相擁，回憶在旁正虎視眈眈地準備接收一切。
因這部電影以黑白影像拍攝，光影中有著水的蕩漾，浮沉際遇，人更渺小許多。所有正在發生的都彷彿是歷歷在目，那些伴隨著歌舞的都有黑影潛伏。隨時要打烊的歡樂；隨時可能宵禁的日子，每一段他們可以聚在一起的時間，在這些被佔領的古城裡，這對情侶拖著細長的影子，像一個轉身，人與景物都要散了。
女方蘇拉是個標準的生存者，一台車載著他們這些邊鄉人，被蘇聯共軍認為是宣導社會主義最好的代言人。蘇拉忐忑問著考試是否要會樂理，身旁的人回說：「他們就是要農民唱歌。」她立刻拉攏隔壁唱山歌的女生，兩人顯得志在必得，也都明顯沒有後路。這是個貧瘠但有文明底子的國家，華沙古城如披上一身歷史的黑袍，一雙銳利老眼看著它孕育的子民在砲火中，心靈如何變得枯乾飢餓。
年輕貌美的蘇拉別無選擇地跟著這被鐵幕佔據的陰影共舞，那陰森體制的手總伸向美麗如羚羊一般的女性，以這獵物來宣告著佔領當地的勝利。男方維特則是個被脅迫要宣導共黨政令的音樂家，奉命四處找著會唱山歌的素人來歌詠史達林的好，沿路可以看出他舟車勞頓的身心，他仍有幾分音樂家傲氣的眼神，曾見過真正的文化，而那眼神中的星火將熄。
蘇拉是朝不保夕，維克多則是時不我予，兩人活在波蘭歷史上悲情的一頁。二戰過後被敵國踩踏的國家尊嚴，華沙淪陷在蘇聯紅軍之手，那裡的人什麼都來不及做，什麼自我實現的理想都化為烏有，整片天地都為歌頌史達林而存在，在這樣以揉碎當地文化來控制人民的50年代，愛情的到來像有人在死巷子裡點起一捲煙，一瞬的火光，心碎都不及，人在那局勢活不出樣子。
二戰過後什麼自我實現的理想都化為烏有，整片天地都為歌頌史達林而存在。
這部入圍奧斯卡外語片的波蘭電影講的不只是愛情，是「只剩下」愛情可以支撐他們搖搖欲墜的人生，它更多展現的是波蘭人在強權壓迫下的時代命運，維特那一身的硬骨與憂傷，身子從沒彎過，維特像極東歐文人給人的印象，面臨鄰國強權的威脅，但挺著腰板，直到被硬壓著頭點地的形象。
這點時代的影子被拉出來，主角維特那如同披著華沙夜色的身影，絕望中看著蘇拉，如同愛上她是生命中唯一接近自由的時刻。兩人的愛情的確在亂世中是純粹且無煙硝味的追求，雖然她被迫必須監視他有無不忠於黨的行為，也必須以肉體換取安全，但就像維特的母國一樣，她有著強悍的生命力。
兩人的愛情的確在亂世中是純粹且無煙硝味的追求。
因為在監控中，人們難以說出實話，電影中的音樂則相形詩意動人，如貫穿著電影那首歌謠：「兩顆心、兩雙眼／是什麼終日在流淚／我像個沒有母親的男孩／誰會愛上這樣的男孩」，電影開頭那街頭藝人以求愛來唱出自己被困住的命運，蘇拉應試的時候唱的山歌則是落水了卻無法伸手的處境。這些源遠流長的民謠，人們隨口對著荒山野嶺唱著，手拿菜籃的日常也唱著，聽著動人，但在男性與知識分子曾大量被屠殺的村落間，卻冷清的只剩下歌聲，老小如籠中鳥拚著命在唱著。
除了這兩人戀情的火苗，這部電影如同在無邊無際的荒野，波蘭人除了唱歌外，其餘時間撲上來的都是沉默，即便男主角流亡到了巴黎，那故鄉的歌聲仍迴盪，彷彿他置身在偌大的廣場。東歐人曾被德俄欺壓的歷史，再也不只是存活於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的小說，因為這部電影，更能感到他們歷史的嗚咽。
更美的在於影像，好幾幕彷彿穿梭在虛實間，時而是殘酷的現實，時而卻猶如隨角色進入夢中，如在山野小屋聽到小女孩的悲傷小曲，顏色濃得化不開，是情感落下的重量。又如車子拋錨時，長期勞頓的司機走入一場雪霧中，看到二戰後被破壞的大教堂，被紅軍塗掉大半的耶穌像，原本的天頂炸成一口井似的，但仍隨著枯樹直達穹蒼，去掉了華麗的天頂畫，呼應了他之前問維特的話：「為何我們要做歌給蘇聯人？」此景更像是回答他的一個問天場所。
當家與國都破碎時，愛情是條歸鄉路。
黑白影像呈現了冷冽的魔幻色彩，無論是女主角到了巴黎終於可以酣暢起舞的畫面、各有伴侶仍忍不住擁抱的畫面、男主角在得知蘇拉自行回波蘭時，痛心地在電話亭裡打回波蘭自投羅網的畫面，以及被政府質問自己到底愛不愛波蘭的無力背影，所有的荒謬與身不由己，都讓當下有了回憶的濃度，所有不能說的，這兩個主角都用身體語言告訴了你，自由是多麼容易擦肩而過的珍貴價值。
看似是一個愛情片，但卻是一個像片中歌詞反覆唱的：「我像是個沒有母親的男孩。」就算巴黎生活再好，男女主角仍承受著法國藝文圈對波蘭貧苦的印象，必須要賣可憐才受歡迎，或被譏諷著沒看過富裕生活的弦外之音，彷彿是歐洲的窮親戚；回國又被拷問是否愛自己的祖國，主角怎麼講都沒人信的悲傷，哪知你的「波蘭」又何嘗是我的「波蘭」？這部電影之所以能得歐洲多項大獎，是因它拍出了那無根浮萍的子民心情，以及終無法把他鄉當故鄉的真實寫照。
愛情在這樣的基底下，是唯一他們能理所當然去愛的，當家與國都破碎時，愛情是條歸鄉路，只是這條路漫長到波蘭人點滴在心頭，化為這樣的愛情電影來愛自己的國家。
《沒有煙硝的愛情 》
《沒有煙硝的愛情 》（Cold War）由《依達的抉擇》導演帕威帕利科斯基（Paweł Pawlikowski）執導，拍出了二次戰後的動盪時代中，一對男女之間分和來去、動人揪心的愛情故事。才華洋溢的音樂家走訪鄉間收集民謠，網羅足以代表國家的優秀藝術家，因此邂逅了歌聲動聽的金髮女伶。儘管外面的世界諜影重重、風聲鶴唳，戀人註定要顛沛流離；但一見鍾情的他們，義無反顧地熱戀，他們堅信著：只有真愛能天長地久。此片獲得2018 年歐洲電影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女主角、最佳編劇以及最佳剪輯等五項大獎，也在坎城影展拿下最佳導演獎、紐約影評人協會的最佳外語片，並入圍奧斯卡最佳攝影、最佳外語片等。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