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Sellout
這是本系列專欄的最後一篇，我來聊聊手頭正在翻譯的這本2016年曼布克獎作品《背叛者》（The Sellout）。
當初拿到英文書稿，看到第21頁，就突然覺得是這書飄洋過海找到我，而不是我找到它。
怎麼說呢？因為明顯作者文筆非常嘻哈語言，喜歡打油詩諧音。而我，正好翻譯過三本嘻哈書，狂愛聽嘻哈，自認對街頭文化有些瞭解。
譬如，書裡提到主角的姓原本是米（Mee），他的父親決定要去掉（原文用drop）一個e ，所以他的姓就變成好笑的 Me，Mr. Me. 正好可以翻譯成劉德華電影《解救吾先生》的吾先生。
原本譯者看過這電影，知道「吾」可以當做姓，已經很需要運氣。但是作者解釋他父親drop掉e 時，還洋洋灑灑插花了下面這一大段：「like Jack Benny dropped Benjamin, Kirk Douglas—Danielovitch, like Jerry Lewis dropped Dean Martin, Max Baer dropped Schmeling, Third Bass dropped science, and Sammy Davis, Jr., dropped Judaism all together.」
作者是說，「就像傑克．班尼（喜劇演員）去掉班傑明．庫貝斯基，寇克．道格拉斯（演員）去掉丹尼爾拉維奇，傑瑞．路易斯甩掉狄恩．馬丁（他們以前是二人組），馬克斯．貝爾（拳王）KO掉史麥寧、小山姆．戴維斯（演員）徹底拋掉猶太教、第三貝斯（嘻哈樂團）狂掉書袋一樣。」
如果你不懂Third Bass的drop science，大概也很難翻譯《背叛者》這本書。
原文這一大段是以drop來押韻。中文翻譯就要想辦法對應，我思索許久，決定用「掉」來對應。這些人物你只要查維基百科就知道有的是拋棄原姓氏，有的是拋棄合夥人，有的是擊倒（KO, knock out，又叫drop）對手。但是第三貝斯drop science是什麼？這就要親近嘻哈文化的人才懂。Drop science是嘻哈用語，意指「賣弄學問」。所以，唯一押韻的翻法就只有「掉書袋」。
《背叛者》是我翻譯過最駁雜的書。可以說drop science到極點。我從9月1日開始查書裡旁徵博引的資料，短短288頁的小說，我足足查了整整87天。資料夾裡存了499個網頁資料，手上還有厚厚一疊97頁的生字黑話俚語筆記。
Paul Beatty是第一個奪得曼布克獎的美國作者，非常愛掉書袋。
我曾經一個上午只查了下列這些東西。
「美屬薩摩亞群島，月球寧靜海，墨西哥華瑞茲城，放任政策，波蘭格但斯克，白俄羅斯明斯克，紐約州奈瓦克，伊拉克基爾庫克，斐得列克．道格拉斯，香蕉戴吉利雞尾酒，底比斯，西賽爾狄米爾，瓜達露塔尼波莫沙丘，多柱式建築，百夫長方陣與臨時演員軍團，奧地利德勒斯海姆，德文母親，德文元首，希特勒傳說中的老媽施克爾格魯伯，德國特種部隊，賽浦路斯的法馬谷斯塔的瓦若沙鬼城，高棉的波奇山城，喀拉喀拉火山，韋勒河畔奧拉杜，中非共和國帕瓦鎮，中非共和國果魯莫鎮，智利羅貝托．博拉紐，宗教或世俗敕令。」
2666
這裡面只有羅貝托．博拉紐（Roberto Bolaño）是我熟悉且親切的。頓時感嘆為什麼我一個上午在查這些鬼，而不是在看博拉紐的《2666》。
別搞錯。能放進資料夾或寫在筆記裡的，都是查有解，只是煩了點。棘手的是那種查無典的。譬如何謂plantation perk？them niggers kicking it in a Brady Bunch house off Don Quixote又是啥鬼？Don Quixote除了唐吉軻德外，還有其他解釋嗎？這些都只能寫信給作者。
好的。現在回到那一大段「掉掉掉」。就算你查完所有資料，作者也解答了你的疑問。你也很厲害地把所有drop都變成掉。接下來才是真正的問題。你要如何翻譯「我老爸去掉e，就像XXX丟掉XXX，XXX拋掉XXX，XXX甩掉XXX，XXX KO掉XXX，XXX狂掉書袋……」，才能讓讀者輕鬆跨越一大堆不熟悉的人名，最後還記得原來你是要說主角從「米先生」變成「吾先生」這件事？
掉書袋的翻譯最終考驗始終不在查資料！而是你的譯筆有多動感，能有韻味地將學問推銷出去。
一年半以後，你們再來問我吧。
（另，明年的新專欄要寫我覺得值得出版，很可惜卻沒有繁體字中譯本的書。）
《背叛者》中文版於2022年３月出版
背叛者 (電子書)
何穎怡
政大新聞碩士，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比較婦女學研究，現專任翻譯。譯作有《時間裡的癡人》、《貧民窟宅男的世界末日》、《嘻哈美國》、《在路上》、《裸體午餐》與《行過地獄之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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