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動文化總編輯趙啟麟坐下來扶扶眼鏡,眼鏡應該是他近期最親炙的工作夥伴,前一天才看完第二卷32台樣稿的他,眼壓和印樣厚度雙雙攀升至新巔峰。我們將《唐詩鑑賞辭典(第一卷):雲想衣裳花想容》擺上桌,他很新鮮地接手把玩,笑說印完後還沒好好拿起來翻過呢。
832頁的新書,金墨織就,芙蕖為衣,捧在手上像匹厚實綢緞,象徵著所有繁華開端。《唐詩鑑賞辭典》第一卷標題毫無懸念選了「雲想衣裳花想容」,趙啟麟摩娑著書封向我們解釋,「再沒有哪首詩更能詮釋盛唐燦爛風光,〈清平調〉未必是李白最好的詩,卻是他生命中最好的一段時光。當李白終於奉召入京,仰天大笑出門去,他以為那是幸福的開始,殊不知已是人生幸福頂點。」讀李白不是只有痛快,知曉了後事,痛快就拖了道唏噓感傷的後蘊。
讀詩亦同讀史,全套共三卷的《唐詩鑑賞辭典》囊括近兩百名詩人接力,記錄了唐朝,見證了興衰,因此趙啟麟建議不僅可做為辭典,更可當案邊書,「每天讀兩三首,一年就讀完了啊,但你對唐詩的概念會從此變得很完整。像後人都說盛唐詩意境縹緲,但你若讀到中唐就懂了,不看脈絡當然人人喜歡李白,天天把酒論月多開心,但安史之亂後社稷凋敝、十室九空,所以從杜甫以降每個詩人都倒向現實主義。」趙啟麟露出消化不良的表情,說編第二卷《無邊落木蕭蕭下》有夠痛苦,全書1024頁杜甫獨占350頁,快樂的不到10頁,開卷就是遍地哭嚎,滿目瘡痍,「一直讀杜甫,覺得世界好絕望好悽苦。」
幸好詩可以做為史,也可以做為哲學對談,隔空切磋彼此人生觀,例如張若虛〈春江花月夜〉提出「江月何年初照人」的感懷喟嘆就是個引子──針對這叩問,李白的回答簡單直率:「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裡。」翻成白話,就是不囉唆有酒先乾;杜甫選擇柔情以對:「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天地悠悠,但剎那有情勝過永恆。趙啟麟說,「這個回答,我喜歡杜甫多過李白。」
832頁的第一卷《唐詩鑑賞辭典:雲想衣裳花想容》捧在手上像匹厚實綢緞。
整套書一千多篇鑑賞文章,網羅了俞平伯、蕭滌非、周汝昌等師祖輩人物,作者群多達133名學者詩人,趙啟麟語氣澎湃地強調,「這樣的書現在不可能再出現一次了!」其實起初簽下正體字版是因出版景氣低迷,思量著有什麼題材不必想方設法解釋「到底為何而讀此書」,唐詩這古典文學中的明星隊於焉出線,「讀李白還需要理由嗎?不需要啊!」趙啟麟理直氣壯地說。
但我們仍固執追問為何要讀唐詩?有什麼是唐詩能給而其他文學不能給的?實話是沒有,也是有。「沒有什麼書是非讀不可的,就算這輩子只會兩首詩,對你的生活也一點影響都沒有。」趙啟麟聳聳肩,「我覺得最大幫助在於,詩是很好的方式,帶你拓展各種生活感受的敏銳度。」他憶起年少時在小金門見識到如同白晝的月光,讓他在讀到王維寫「月出驚山鳥」時心有戚戚焉──儘管活在聲色犬馬之中,但我們與自然萬物疏離隔絕,對自身感受漠不相識,找回失落的語言難道不是最好的理由?「光是月亮就有各種用法,孤月、落月、斜月、霜月……『望』這個字現代人很少用,像張九齡的〈望月懷遠〉,『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可望不可即,所有的詩意與美好想像在那刻產生。或者像〈春江花月夜〉,乍看是詠誦春夜江水映月,其實是將作者認為最美好的五樁事物──春、江、花、月、夜──濃縮為一句。」世上極致美好壓縮進五個字裡,詩是這般的魔幻之術。他說著說著嘆氣了,「所以說要多學幾個字啊,你看那用字那麼美,美到不認識簡直人生憾事。」
趙啟麟的女兒今年五歲,識字開始就與詩同行,兩歲半時已經會唸「花自飄零水自流」,但他說自己沒刻意教,看到隨口唸上幾句,孩子如果有興趣想知道再解釋,完全自然農法,但契機到了無須催促,經驗會讓孩子主動靠近詩──譬如某天去林安泰古厝遊玩,女兒看到蓮花池,想起以前聽過「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楊萬里〈曉出淨慈送林子方〉),便央著爸爸再唸一次那首「映日荷花」給她聽。
「好好講孩子是聽得懂的。」趙啟麟說,「你每個字都看得懂,詩就是白話文,人人能寫能誦。」換句話說,詩等同當代流行歌曲,宜於吟詠抒情,宜於記事交際,不是什麼高不可攀的文學峭壁。
但編輯《唐詩鑑賞辭典》不單單風花雪月,趙啟麟說最大力氣花在查資料,考據之路鑽進去就沒完沒了,前兩校見字不見詩,幾乎到三校才有餘力讀詩,然而想起前些閉關的日子,他神情很是戀戀,「一首接一首看下去時那種全然沉浸其中,跟世界毫無關聯的感覺真的好好喔~編輯生活從來沒這麼開心過。現在很強調應用,我是覺得沒必要硬扯。讀詩的時候,希望回到那種單純而純粹的心情。」
「編這套唐詩時還有個心情:幸好有重新出版,幸好無論如何還是留了正體版。例如唐詩中常引用趙飛燕的典故,而簡體字的「趙」為「赵」,這一改,後世就有人要哭了。宋末有個文人鄭所南,宋亡之後改名鄭思肖,意思是思念趙宋,簡體字「赵」讓他又亡國一次,連思肖都不可得。又例如『髮』『發』在簡體字中都是『发』,因此變成『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发』『明朝散发弄扁舟』,對我來說,文字形成的畫面,會影響讀詩的感受,簡體讀起來,總覺得詩人想要出發、散發了。」身為一代文青,十分不能接受簡體字斷開六書法則,抹煞造字機巧,然而《唐詩鑑賞辭典》先有簡體版再有正體版,倒是陰錯陽差地復刻留存了化石的原貌。
明年出完三冊150餘萬字的唐詩後,接棒的唐宋詞更讓人咋舌,直逼200萬字,「這次好像不小心把坑挖得太深了,我個人很想做宋詩,往前還有魏晉六朝詩、漢賦、唐筆記小說,還沒提各種選輯跟評論集……真要做是做不完的。」啟動接連推出數本古典文學問世,《長安月下紅袖香》《四時花令:那些奼紫嫣紅的古典詩詞》皆小有斬獲,趙啟麟順手拾起《四時花令》,「那時想這麼冷門的領域有人看嗎?本只是想自己讀得開心,結果反應比預期好,已經五刷了。」坦率裡也刻了不掩飾的執拗傲氣,「對我來說,有什麼樣的編輯,出版社就會長什麼樣子。環境這麼不好,如果最有熱情的那塊都不能做,何必來幹這行?」
訪談結束,我們併肩踏過石徑,繞過荷塘,趙啟麟還興致不歇地品論莊周蝴蝶與私心喜歡的李商隱,面對江河日下的市場一派淡定,「只要一代一代還有人願意讀,就不用擔心。」
永遠有更壞的年代,所以沒有不樂觀的理由。詩裡有山川壯麗,詩裡有各種奇蹟,千年之前詩人借文字點起的火焰繼續觸動著人心,千年前詩人沐浴過的月光也仍然撫慰著我們,在唐詩裡,世界既是初見,也是重逢。
【每日讀詩詞】唐詩 / 唐宋詞 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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