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性物種》是第一次閱讀時很震撼揪心,第二次讀卻更感沉痛的作品。我拿到書稿時一口氣就讀完了,亮晃晃的天色映著女主角亞莉心底叢生的荊棘與痛楚,我們愈是知悉她如何迫使傷口結痂、凝聚全部的氣力為被害的姊姊與所有有類似經歷的女性復仇,愈像一腳踏進沒有回頭路的深淵,只聽得見自己無限放大的孤獨心跳聲;第二次讀,我選在家裡的男生全部睡著的深夜,屋外一片漆黑,每一個句子重擊我的心,我愈讀愈清醒,因為作者筆下這樣一個沉甸甸的故事,銘刻著太多社會的日常生活及語言壓抑的真實血淚與傷痕。
故事的主題直指許多讀者難以正視的社會問題與受害者及相關家屬的苦痛:亞莉的姊姊被性虐待後殺害,與姊姊感情深厚的亞莉從此悄悄踏上了復仇之路。她安安靜靜的鍛鍊自己的體魄、默默記住加害者的生活慣性與作息,然後像一匹郊狼那樣孤獨來去,在預定的時間下手尋仇,用自己的方式聲張正義。亞莉不僅為姊姊報仇,也為所有她聽聞的性暴力受害者復仇,小鎮上沒有任何人發現,這個悲傷的女孩持續貫徹她堅持血債血還的另類正義。
《雌性物種》的書寫震懾人心的地方,在於照亮了亞莉因為悲慟而千瘡百孔的心,在面臨自我指控、質疑,還有重新與所謂「常人」相處時,對於要不要敞開自己的心房,再度信任對方與愛的可能的震盪。亞莉原本為了復仇已經放棄自己整個人生,聰穎的她儘管學業成績排名全年級第一,卻為了自己黑暗的復仇祕密,打算一輩子哪裡也不去,放棄大學、拒絕與人親近的來往,與酗酒的母親一同在沉悶的屋子裡消磨一生。可是,小鎮牧師的女兒「牧兒」(克萊兒)和後來成為她摯愛男友的傑克敲開她封閉的心,讓痛楚、希望與疑惑同時增生。
牧兒與傑克和亞莉緊緊相繫的關係,迫使亞莉必須面對自己嚮往的「正常」人際關係,與數年來為了報復而生的黝暗生活之間的距離。她彷彿看見面前的生命幽谷閃爍著光亮,卻因為背負深重的惡的十字架,被迫在堅持復仇與軟弱放棄間抉擇。當然,亞莉負荷的沉重命題也包括:在粗礪如石的真實世界中,我們是不是就算犧牲了玫瑰色的希望、粉碎包裹著糖衣的幸福謊言,也要所有人承認:他們其實都看見了這些惡,甚或間接促使更大的惡與罪孽,如最盤根錯節的鬚根那樣,永遠揮之不去。
牧兒與傑克這兩個角色,當然是做為與悲劇主角亞莉的對照組而存在。身為小鎮牧師的女兒,牧兒向來承擔著眾人對她的道德期待,因此她偷偷喝酒交友,在貌似循規蹈矩的生活下進行小小的反叛。不過故事裡數度強調,牧兒與亞莉的一大差異,在於牧兒只敢在心裡想像暴力式的反抗,實際上卻幾乎無力負荷真實的情緒與暴力反抗加諸己身的良心譴責。亞莉看透了牧兒的掙扎,因此在牧兒想對情敵動手還擊時制止她。最後,在亞莉的悲劇結局發生後,牧兒反思自己的各種行為,承認自己不論對於善行,或者惡念,都永遠止步於腦袋中翻來覆去的想法而已。後來成為亞莉閨蜜的牧兒,痛切的發現:一旦正面或負面的思考永遠停滯在「未竟之事」的階段,世界上所有該被阻止或改變的惡,只會如同積習般,生根蔓延。同時,傑克這個故事裡的第一男主角,說訴的是小鎮文化裡難以更迭的宿命。家境不好的傑克,儘管學業與體育表現同樣優異,卻難以翻轉自己將來很可能只能淪為小鎮基層勞力的命運。這個男孩難以抗拒的命運,除了源自美國小鄉鎮日漸沒落的發展與死水般不與外界流通的人口結構外,還有這部小說嚴以針砭的痛點:男性對女性身體的剝削與便宜行事的利用,經常使得男女的性別關係形成不再經過思考的暴力宰制與壓迫關係。更可怕的,恐怕是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固著的語言和性別關係的暴力代代沉積後,就連大多數的女性也內化了這種種男性沙文主義的思考,默默吸納了身為女性,即便遭受欺凌或不懷好意的調侃,全是稀鬆平常、如呼吸般自然而然的事。
書名「雌性物種」清楚的點明作者不惜承受椎心之痛、挖掘遭受性暴力犯罪的沉痛故事,也想呼籲的意旨──生物界的雌性通常比雄性更殘忍,但人類社會裡,活在暴力黯影下的,十之八九都是女性。這個人類世世代代女性面臨的痛楚,唯一可能的解答或許也只有仰賴女性共同承擔面對。惟有遭受迫害的女性願意訴說,願意出面指責,願意重新看清自身的處境與共業,才可能一點一滴、慢慢匯集微小的力量,改變令人心碎又難以正視的性別結構與其間沉積的暴力。這樣的改變絕非一蹴可幾,但是我們絕對有權利要求身邊的每一個人,不分男女、年齡與階級,都痛定思痛的重新思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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