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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慕情:核災後共好的前提──讀《福島第一核電廠廢爐全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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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2011年,日本東北大震,惡色海嘯掃蕩屋舍、人群,畫面在電視框裡不斷重播。不多時,傳出福島核電廠爐心熔燬事件,製作人立刻分配任務:兩組同事前往福島,其餘組員探討台灣核電廠疑慮。我記得台電人員看著事件發展憂心忡忡,不自覺吐露的「完了」二字。「完了」所蘊含的並不僅僅是字面上的,物質的毀壞,而同時含括人對無法掌握的輻射災害的恐懼。

那年同事採訪回來的專題有一幕十分驚悚:鏡頭前,一位母親與她的孩子未著防護,說如今輻射值已比事發當下降低許多,稍微外出,仍可正常生活;但在鏡頭關閉後、轉身離去前,這位母親說了:「救我!」

不敢公開對輻射的恐懼,原因複雜。一是日本於二戰遭投擲原子彈,廣島、長崎兩地的原爆後代經常遭受歧視;其次是,初始對輻射擴散的疏失,導致核災發生後的疏散範圍並不完全等同受污染的嚴重性,如二本松市並未被劃入警戒區,但核災後最高曾經出現每小時8微西弗的輻射劑量,超過台灣環境背景值至少50倍。或儘管有被疏散者,賴以維生的土地與資材都在原地,遷徙並非人人可得,他們可能被迫回到故鄉。回鄉若要能夠生存,建立安全的形象無庸置疑。


二本松市位在福島核電廠方圓20KM警戒區範圍之外(圖片來源 / yahoo.co.jp


然而核災嚴重複雜程度超乎人類預料。輻射的擴散不僅距離,還包括風、雨、雪、水、土,這些自然媒介將輻射塵攜帶至人類難以全盤掌握的地區,如距離福島核電廠200多公里遠的千葉柏市,因下雨之故,在一處民宅的土壤發現相當於福島第一核電廠內的輻射數值,57.5微西弗。

徹底摧毀日常生活,使日本在福島災後湧起戰後以來難得一見的大規模抗議與反核潮流,加上再生能源的市場發展,其影響甚至動搖世界各國的能源政策。而這股潮流,讓日本九大電力公司受到嚴重衝擊——因其長期將核電工業視為重要發展標的,現狀核電廠被以幾千億的形式當成資產,就連使用過後的燃料棒,也被以「可以再次使用」的前提視為資產,一旦核電歸零,將使電力公司必須進行資產減損會計處理(impairment accounting),如此一來,幾乎所有電力公司的資產負債表都會變成負債。因此對銀行而言,也會不希望電力公司宣布放棄核電,畢竟電力公司及其周圍的企業多為股份有限公司,必須回應股東的期待。

緣於上述狀態,核災並不等同台灣民眾也曾歷經的山崩、地裂、土石流與淹水等自然災害。福島核電廠爐心熔燬事件所輻射出去的動盪,含括能源政策與不可捉摸的無邊恐懼,這意味福島二字此後將不再是地理名稱,而會糾葛利益與政治。

在此結構下,福島能否重建乃至於「真正」康復,成為重要指標:福島的受災情況、復原進度,乃至於電廠能否順利除役,都被反核/擁核者以固定視角放大渲染或遮掩含糊,而受災者在這兩端拉鋸間,成為夾心餅乾。

要緩解受災者的為難,詳實、可信的數據與調查有其必要。如同台灣莫拉克災後,山區原住民的迫遷爭議——重建不僅硬體的修復,還包括人能否有尊嚴地在適宜的土地活下去。

2016年,因台灣面臨核災區食品開放爭議再度前往福島採訪。此行也進入福島核電廠,了解東電處理福島核災後續的進度。無論東京電力公司或民間團體所做的自主監測,都證實輻射污染水外洩已獲得一定程度的控制、福島縣農漁產多數屬於輻射未檢出狀態、福島電廠多數區域已可穿著普通服裝走動。

透過這次走訪了解,外界將「福島」視為鐵板一塊,並不公平。比如,喜多方市因為地勢跟風向的關係,並沒有受到嚴重污染,在核災後沒多久,他們所產出的酒就已經可以出貨,卻因民眾對輻射的恐懼,將福島這個幅員廣大的地區,視為一不可細緻劃分的地理,而使位於福島縣內,實際上生產產品符合災前安全標準的地區,無法重振產業。

喜多方市的遭遇,即是俗稱的「風評被害」,而這樣的情況,在緊鄰福島電廠周邊的町市更為明顯。因而若我們在乎重建、在乎受災者能否重新生活,否定日本政府或東京電力公司的補救缺乏人性,這污名化將陷受災者面臨二次傷害。

福島第一核電廠廢爐全紀錄:深入事故現場,從核能知識、拆除作業到災區復興,重新思索人、能源與土地如何共好

福島第一核電廠廢爐全紀錄:深入事故現場,從核能知識、拆除作業到災區復興,重新思索人、能源與土地如何共好

近日出版的《福島第一核電廠廢爐全紀錄》,即聲明其書寫是由此出發:希望透過詳實的廢爐紀錄,讓讀者思考,人、能源與土地,如何共好。

讀畢此書,內容與實際前往福島電廠內採訪東電所得資料相去不遠。而因核電廠諸多資訊涉及國安,相關資料皆需東電同意方能取得。或因如此,此書開宗明義坦言,書中內容可能被貼上「為東電說話」的標籤。然若顧及前述以「受災者」出發的視角,《福島第一核電廠廢爐全紀錄》所提供的訊息內容,實有我們必須接受與理解之處。

不過,若同樣以受災者的角度出發,雖書中陳述皆有科學證據佐證,不表示讀者對編者開沼博在書中對於這場災難的「詮釋」,必須照單全收——閱讀這本書時,重點不在於質疑各項科學證據的對錯或真偽,而是,該用什麼樣的視角,去理解這本顯然受到東京電力公司支持才得以詳實出版的書籍?有哪些訊息,是被裁減,或淡化,以符合日本政府與東京電力公司仍想發展核電的利益基礎?甚至這樣的主張與聲明,透過傳媒散布後,又會如何影響觀看這起事件的我們?

比方除污政策,因牽涉費用與含輻射的廢棄物無處置放的問題,所謂的除污工程,其實相當狹隘。日本政府僅鎖定輻射劑量每年累計超過1毫西弗的地區與福島境內52個町區,但當初輻射塵所飄散的範圍,卻可抵達距離福島300公里遠的東京。此外,這些經過除污的區域,也不是「一再重複除污直到確認沒有輻射為止」,而僅有一次工程,但當初輻射塵所沉降的區域可能不在除污範圍內,一旦風起、雨降、水流,這些輻射塵又會再度移動,而有二次污染疑慮。

又如核災所影響的健康問題,書中表示,「在第一線醫療人員看來,真正明確增加的課題,卻是與輻射暴露所造成的傷害毫無關聯的健康問題(頁246)強調疏散地區民眾的健康疑慮與病症,多為災前就存在,且與輻射無關,這樣的統計或許真實,卻迴避了「核災到底影響了什麼?」這項提問。

根據南相馬市立總合醫院所做出的統計資料顯示,2010年時,該地區成人罹患甲狀腺癌僅1人,但今年患者已有29人,白血病患者則從5位提高到54位,光這兩項病狀,在核災後的攀升率,就分別是29倍與10.8倍,而這甚至不含括最易受輻射影響的青少年與幼兒。

事實上,在我訪問參與日本政府核災後健康調查的種市醫師所述,日本政府進行的健康檢查範圍極小、檢查速度每人僅兩三分鐘;但就連這麼粗率的調查方式,2016年時就已發現116人疑似罹患甲狀腺癌且需手術,經手術後,僅有1人是良性腫瘤。而在當時尚未完成的第二輪調查中,也發現有59人罹癌。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健康追蹤調查僅針對福島地區18歲以下的學童,而他們一旦高中畢業離開福島,就將不再進行後續追蹤。

這樣與核災影響密切相關的資訊,在這本書中,完全沒有被揭露。相反的,書中所強調的,可以簡化為這樣的景象:廢爐困難,東電坦承還沒有辦法立刻解決,但東電十分努力,目前災區狀況平復許多,未來因解決廢爐所發展出的技術,將可帶給福島全新的景象,如科技新城。

此番景象隱藏的暗語,即是「人可克服核災」。透過淡化或僅呈現部分福島復興面貌,重新打造「核能安全神話」,以繼續支持核電政策。而這樣的論述方式,亦被台灣的擁核幫挪移使用。

一再強調,福島電廠的除役狀況乃至福島重建,牽涉政治——不僅僅是能源政策,還包括經貿外交。以台灣來看,福島核災是否平復,就牽涉了台灣會否藉此繼續擁護核電,乃至於台灣是否應該輸入日本核災區食品等兩個面向的問題。

其中核災區食品的輸入,更在這一兩年來成為社會拉鋸的重大焦點。擁核者便是以「核災時,福島實際受災面積不大、核災已逐漸平復、食品經過檢驗才可出口」的說法,試圖在目前台灣能源轉型過程中,減煤、再生能源建設進度的拉扯壓力間,重新讓核電復辟。

反核者,以極端的方式一昧拒斥核災區食品;擁核者,則利用核災區受害者的重建困境,包裝自己的意志,他們都宣稱,這是為了福島好。但這樣的論述裡,沒有災民的真正困境。

重建的基礎究竟為何?多年來履踏福島諸多地區,沒有一位民眾表示他們仍希望發展核電。而福島原是農業大縣,因而在閱讀此書時,我們必須發出的質疑是:科技發展的新面貌即便可行,是否等同原在地居民理想的「重建」?

而如果核災區食品的開放輸入,將證明著我們是否願意協助福島重建,那麼究竟基於什麼原因,我們要讓福島從農業縣成為科技新城,又是基於什麼原因,必須接納一種,會徹底抹去地方原有生活紋理的高風險能源?

修復、共好,並非出口就能成真,也非科技進步,就可不證自明。人地關係,建立在深切的反省、對他者苦難的痛切凝視,唯有如此,想像力才能從災難復甦,而人也才能真正地,安心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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