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舊書+虛構謎題=冷僻知識的娛樂化
三上延的《古書堂事件手帖》是台灣最早打著「輕文學」之名出版的小說之一。(註1)不同過往32開本的尺寸,該書以一般小說常見的25開為大小,封面插畫清麗淡雅,風格在動漫與大眾之間折衷,爾後更因日劇與電影的改編,大大開拓讀者客群。古書堂之後,市面上以「二手」、「小店」、「人情」、「舊物在人與人之間的流轉」為主題的書籍,明顯多樣紛陳,各有千秋。然而,這類書籍,卻甚少延續古書堂的優勢──對冷僻知識的娛樂化。
《古書堂事件手帖》的宗旨,乃「以實際存在的舊書為主題的娛樂小說」。在這系列「日常之謎」中,謎團往往圍繞舊書的內容、版本差異、設計裝幀、寫作及出版淵源,作為破解真相的關鍵。然而,這些相關知識,卻非人人具備。三上延曾在完結篇第七集的後記,述說娛樂化的難處──如何賦予故事層次?如何製造高潮與鋪陳?而在預設多數讀者對舊書都不熟悉的前提之下,又要如何達到娛樂效果呢?
於是,小說安排一名擁有「閱讀暈眩症」的男主角五浦大輔,他童年誤觸外婆深愛的藏書,慘遭斥責,爾後一旦遇到密密麻麻的印刷物就束手無策。然而,他並非對書本起了反感,倒是想讀而讀不得。這樣的他,是女主角難得的聽眾,「文現里亞古書堂」的年輕店長篠川栞子不善人際應對,笨拙害羞,唯獨談及書本時才話語流暢,可她對書的愛太深,即便是同好,也難以持續承受她舌吐長篇大論、目裡星光閃爍。透過一雙人物設計,作家構築出「博學店長為無知店員講授」的關係,然這解說,最根本是為了「不確定有多少先備知識的讀者」而預備,五浦大輔就若注定要不明蹊蹺的偵探助手,借他詢問,讀者才能明瞭推理歷程,知曉來龍去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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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古舊的書籍,隨著一次次發行出版,必有差異。除了封面裝幀、開本變化,內容亦會變更,或許刪去割捨,或許補上完備,或許編輯修訂。即使是同一著作,隨著接觸的版本差異,印象自是不同。再加上,作家年少鮮為人知的筆名、文壇之間的網絡交際、草稿校對的珍稀手稿……倘若願意細細鑽研,自然成一浩大學問。即使不到研究境地,得知細瑣知識,也可添增咀嚼、品嘗的玩味興致。
然而,古書堂的最大意義,不在於提供作家資料懶人包,而在重新錨定作家位置。書內提及的文豪巨匠,人們不單是熟悉,還可能是太熟悉,或者一知半解的自以為認識。就比如《跑吧,美樂斯》,雖為知名的太宰治小說,卻非全然原創,其藍本乃德國詩人席勒的《人質》,而在古羅馬時代,西塞羅《論義務》也收錄同樣的傳說故事。然知曉此事,就非得拿來踐踏鄙視?栞子銳眼看穿嚴厲批判的老人小谷,壓根沒讀過《人質》及《論義務》,更可能是由粉轉黑的太宰迷。另一男人玉岡,在吹噓同時反而自掘墳墓,三兩下就被看穿是將聽來的知識排列組合而已,他所引用的宮澤賢治《春與修羅》經典片段,實質與家中藏書版本相異。透過覺察細節,栞子辨識出各案件人物的欺瞞之舉,但她對於作家,則不願輕易褒貶、武斷定論,這或許是三上延的謹慎使然,作為後輩,怎敢輕易對這些前輩名家大不敬?且雖帶上評論引介色彩,這畢竟是部娛樂小說,他更重視的,仍是如何描述舊書與讀者之間互放的光芒。
栞子的說解,彙整出一條條清晰脈絡(幾乎能拿去當教科書使用),還輕巧撥開作家的罕見面貌:司馬遼太郎曾當過記者、江戶川亂步經營過舊書店、太宰治透過信件與文學青年交流……,他們互動過的對象,自然不限於文壇知己,更可能有一般人,比如──古書堂的客人們。古書堂的顧客群,普遍歲數偏高,這部分自然跟藏書蒐羅所需的財力時間有關,卻也源於生存年代的關聯。原以為是教科書上的遙不可及人物,竟也不過是一兩代以前的人物?這奇妙聯繫對於海外讀者如我,或許感受不深,但假想自家親人被賴和醫治過、曾與梁實秋通信、國小導師是洪醒夫,會不會頓時親近而平凡?人情魔法所拉攏的,不只是溫馨和樂的氛圍,更是讓作家從雲端回到平地的距離縮減。
美女店長的高超洞察力,讓人傾慕還是害怕?
若誤以為古書堂系列僅僅步上親近溫情的套路,未免小瞧這部在日常與懸疑間的搖擺,以及人物設計的細膩鋪排。廣博的閱讀量、古書店店長的專業,成就了栞子無以倫比的觀察力。她屢屢能從常人未能觸及的蛛絲馬跡,覓得真相全貌,但是,這等能力也引來忌憚──
志田有點吞吞吐吐,臉上浮現正經的嚴肅表情說道:
「店長小姐本領這麼強反倒令人擔心,有時候腦筋太過靈活反而會出問題呢。她看起來不像是會注意到這些事的人,所以你再稍微提醒她一下吧。」(第一集,P142)
或許受到後幾集「柔弱無力的店長」印象影響,重新回首,我才意識到前期的栞子竟是帶上幾分懸疑可怖。她曾誘導偷書少女送禮,少女聽從她「誠心誠意地好好道歉」的建議,特意從所偷書本中汲取靈感。雖無惡意,可這無形的影響力卻叫人不安,當栞子不假思索地說出禮物內容,偷書少女對她的忌諱,頓時合情合理。畢竟,誰喜歡暗中受影響?誰喜歡默默受人擺布?強大的洞悉力是雙面刃,太過聰明的人,別人也會敬而遠之。不得不說,當她曾自承「玩得很開心」、「不曾深入思考過被看穿的人是什麼心情。」即便那是反省,也著實叫人心驚。
幸好,沒出一兩集,栞子能力所帶來的陰影,瞬時變得微不足道。這一部分是由於關係轉變,大輔從「不受信賴的兼職店員」成為「受信任的店員搭檔」,兩人日益親密,在欽慕與愛戀的濾鏡之下,再放置懸念猜測,已然不適當。對栞子的描繪,也從對她明察秋毫的警惕,替換成對她柔弱無力的呵護保護(不然怎麼好好善用大輔「體格像戰士,個性像隨從」的設定)。(註2)再者,是擔當起反派的大魔王已悄然現身。
為了書,你可以拋棄多少?
篠川智惠子,十年前拋棄丈夫與兩位女兒,追尋書本而去。她比栞子更博學,推理能力更高超,也更不擇手段。栞子曾憂慮自己繼承母親的性子,別人越說母女相像,她越是惶然不安。母親猶如犯罪側寫的能力,不是運用於脅迫逼索,逼索他人相讓珍本古籍,就是漠視旁觀,任憑事態惡化而置之不理。母親不講仁義道德,為了得到書籍,為了忠實自我,連家人都能拋棄。可她也明白,終歸到底,最若母親的也是自己,她也同樣對珍稀書籍無法釋手,只是沒有踏過底線罷了。當母親邀約她一同闖蕩天涯海角,放棄舊家小店,在世界各地追尋書籍,她也終究掙扎了一番。
母女爭鋒,除了爭的是女兒破繭而出,超脫束縛之外,更蘊含了不同的價值選擇:
「當然是因為栞子有才能。」
「……才能?」
「從書上的線索讀取他人內在的才能。作者不用說,裝幀者、賣書者,以及擁有者的內在……漫不經心地經營那家店只會妨礙她的才能達到高峰。我認為這很不幸。」
「老實說我希望你消失。你是限制栞子欲望的枷鎖。我認為你的存在對於那個孩子來說是妨礙。」
……
「你確實力氣很大,直覺可能也許多少有些敏銳,但終究不過是普通人。你能做的,別人也能做……有栞子那樣的才能,應該能夠輕易找到能力更高的伴侶。她本人只是尚未發現這一點而已。」(第七集,P200、207)
智惠子曾這樣唾棄大輔,對她而言,對書籍一無所知,僅僅作為情感依託的大輔,對栞子是沒有必要的。然正是這樣的否定,令小說中的愛戀故事,不單單只是主線貫串,更成為女兒與母親的分野所在。
平心而論,我不認為智惠子是純粹的反派,她在小說中雖以負面形象出現,可追根究柢,當年丈夫求婚,她也早早坦承自己可能離去,是在雙方互為理解的狀態下才締結婚姻。即便長年消失,仍派人暗中關心女兒,留下隱晦的聯繫方式。對於另一女兒文香的宣言:「我知道媽媽有想做的事,所以不在我們身邊。不過,如果妳打算像之前一樣不聯絡也不露面的話,我也會漸漸地不再想妳了喔……到時候,請不要踏入我們家門。」也只是百感交集地回應:「……妳真的長大了呢。」她不否認自己留下傷害,不否認自己不是合格的母親,卻也因過分理解,而向栞子邀約,這女兒太像她了,同樣迷茫,同樣搖擺,搖擺於安定與愛人、建立小家庭、守住老店,還是在更大的天地翱翔。撇開生意手段的骯髒,智惠子現身時,總伴隨對女兒的挑戰帖,這彷彿磨練,彷彿試探,像是雛鳥飛翔,父母得猛力一推。
於是,《古書堂事件手帖》到頭來竟是栞子與大輔的成長之路。栞子曾引述祖父的話:「舊書在人們的手上流轉著。守護人與舊書之間的連結,是我的原則。」(第六集,P126)她不掩飾貪婪(大輔有次為她辯護,台詞竟是:假如她要偷書,怎麼可能只偷一本?),卻謹守良知底線,為人盡量正直,走出與母親的不同道路。而大輔,他對栞子從仰望,從迷上熱衷於某個事物的人,到願意跟她攜手並行,闖蕩各方,只因為──你會追求的有趣事物,我鐵定也會覺得有趣的。
而這,不也正是作者與讀者的互動?畢竟,作家這份工作,不正是把自己覺得很有趣、很有意思的事物,絞盡腦汁地呈現,令讀者共感、娛樂享受?大輔從自卑無知,卻由於栞子小姐的講解,產生趣味興致,小說帶來的魔法,正是如此。那是消弭距離的魔法,化解偏見,朝你招手:你看看,這些書本是多麼有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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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輕文學為臺灣角川在2012年開拓的書系,出版特色為開本皆為25開一般小說尺寸,除了封面、扉頁與各章分頁外鮮少插畫。該書系所引進書目,多來自於日本角川公司的MediaWorks文庫,MediaWorks文庫主打標語為:「給從輕小說畢業的你」,風格明顯有別於傳統輕小說,更偏重文藝風格。
註2:對栞子柔弱無力的描寫,除了她面對生人的畏縮外,還有各種肉體凝視,有時多到令人厭煩。幸好大輔基本上還是名正人君子,遐想還在分寸內,才不致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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