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回憶錄《如果這是一個人》這個背後有話的書名吸引，才試著看原本並不熱衷的納粹集中營故事。如果黑暗絕望的題材會讓你猶豫，我只能說這本書反而讓我加深了解到，天若沒有要你死，人是很能活的——即使在歷史上最惡劣的條件下。並因為作者普利摩．李維（Primo Levi）對人心的洞察，和他與厄運周旋的心得，讓人產生一種認清真相之後的平靜。
普利摩．李維（1919-1987）猶太裔義大利化學家、小說家。
如果這是一個人(二版)
猶太裔的李維出生於義大利，被關進集中營那年他24歲，是一名化學家。我認為閱讀他的故事之所以沒教人太難受，是由於李維的文字冷靜節制，以科學家的研究精神分析他的見聞和體驗，並對個人的感知做出理性描述。
甫到集中營，他們便被勒令拋棄所有個人物品，脫得赤條條，毛髮剃個精光。同行的老弱婦孺去向不明，原有的人生被徹底剝除，只剩下自己一副赤裸疲憊的肉身，和震驚的靈魂。他們穿上殘破的囚衣、活像刑具的木鞋，然後分配排房。他們大都語言不通，然而必須盡快學會營中營的生存法則。
入營過程是一連串的錯愕，感覺荒謬且不真實；但身受的毆打、寒冷、飢餓與疲勞卻真真切切。有一幕形容他們經過五天旅途後，被關在一個房間等待著未知，李維累得幾乎無法站立，已經四天沒有喝水。房間裡有一個水龍頭寫著「水源污染，禁止飲用」，打開來喝，那溫甜的沼澤味道讓人不得不馬上吐掉。李維當下驚覺他已身處地獄。
奧許維茲一號營入口，門上懸掛德語「勞動帶來自由」（Arbeit macht frei）字牌。（圖片來源 / wiki）
囚衣和木鞋。作者說「鞋子是死亡開端」，若不合腳或不成對便會磨出腳瘡，因腫痛走得慢而被打，和被追趕時逃不掉。
痛到走不動最後只能就醫，而腳腫在集中營被視為不治之症，下一站便是毒氣室。（圖片來源 / auschwitz官網）
書中的驚險情節教人忍不住追看，但最讓我深刻的是，作者對於人們處於絕境仍不放棄生命的心理分析。「每個人在他的人生中，或早或晚都會有此發現，即極致的幸福是無法達成的，但很少有人思考過相反的論點：即極致的苦難也是無法達成的。」因為人類的渺小和有限，讓我們看不見未來的全貌，即下一秒可能更糟，或出現轉機。這種對現況與前途的無知，有時候被稱做「希望」。
李維發現人很奇怪，即使拖著饑腸轆轆的殘軀在零度以下勞動，亦能想像出更坎坷但沒發生的可能性，並藉此感到幸運。某個已連續下雨十天的冬日，李維困在泥濘裡挖土，心力交瘁令他想哭，但在一鏟一鏟之間想到幸好今天沒刮風。就算下雨也刮風，若知道當晚會輪到自己分得多餘的菜湯，便能找到力量撐到晚上。即使刮風下雨加上疲累使他萬念俱灰，依然有終極的安慰——他隨時可以伸手觸碰四周通了電的鐵絲網……而當人想到這裡，天也許剛好就讓雨停了。
我相信無論當時的李維，或現在身陷各式苦痛中的人之所以倖存，往往是被這種「對幸運的想像力」所挽留。那些微小、零碎、辛酸、一閃而過的「幸好」，能支解整體的不幸，讓我們得以承受。
奧斯維辛集中營紀念館展示的毒氣罐、囚犯留下的成堆眼鏡。
集中營濃縮了人間極端的惡意和噩運，還能苟活便是成就。根據李維在營中的觀察，人類最顯見的兩個類別是「滅頂者」與「生還者」。其他分類像是善與惡、智或愚、勇敢或懦弱，幸與不幸都比較浮動模糊。滅頂者是營中集裡的絕大多數，「他們唯一的一條路，就是寬廣的沉淪之路」；而生還者的蹊徑則艱苦且超乎想像。李維探討了四個特別傑出的例子，其中兩個最讓我嘖嘖稱奇。
一位是阿爾佛雷德L.，原本是化工廠的大老闆，入營時跟其他人一樣赤裸衰弱。浴室只供應污水讓囚犯洗澡，但漸漸 L. 的手和臉變得比別人清潔，囚衣也分外合身。意味著他弄到肥皂甚或更多物資。他們每天只獲派一小塊麵包和一碗蔬菜湯，而麵包是營中唯一的交易貨幣。這代表 L. 忍受了額外的飢餓去換取出眾的外表。他深知要成為特權分子，最快的路是讓自己看起來像特權分子。 L. 以匪夷所思的堅毅和克己，在沒有明天的境況中獨力執行長遠的計劃。終於在一群邋遢頹唐的伙伴間脫穎而出，獲欽點為小隊主任。
另一位是埃利亞斯．林津，他是個混身肌肉的侏儒。林津散發著野獸般的無窮精力，能扛起別人四倍的重量，一邊疾走一邊裝鬼臉、笑罵、歌唱，就連德國人也會停下來觀賞他的奇技。他聲音宏亮、手舞足蹈地演說，讓圍觀者哄笑鼓掌。李維從未見過他休息或安靜，也沒聽說過他受傷或生病。林津的精神異常使他的內在堅不可摧，加上異於常人的體格，讓他成為最適合在集中營生存的人類。李維甚至推論，林津極可能是一個在裡面過得幸福的人。
相較之下李維更像你我一般的凡人，不夠勇武也不夠奸惡。他自知不是撐得住的料，但在苦役下日漸枯竭的他，卻因專業背景獲派至化工小隊。雖然依舊挨餓受苦，但能躲過戶外的勞動，存活機率便大幅提升。
神曲Ⅰ：地獄篇(增訂新版)
小隊裡最年輕的囚犯叫尚，他通曉法語和德語，且廣結善緣，因此能從事文書、跑腿等涼差。他們後來成為朋友，尚有天找到機會讓李維結伴負責放飯。前往領湯鍋時，他們故意繞路，把握難得在陽光下散步的機會。尚請李維教他義大利語，李維靈機一動開始吟誦但丁的《神曲》，用他僅知的法語翻譯，尚全神聆聽。這是非常動人的一段路。囚於集中營的兩個年輕人，心有靈犀地細味一句句描寫地獄的詩歌。彷彿中世紀的詩人或更高的主宰，早為他們的際遇埋下某種啟示。也讓我想，也許所有經典文學或其他創作，一直為我們的人生編寫備註，待時機成熟便會穿越時空，教我們心領神會，帶來撫慰。
那麼，李維記錄他在集中營十個月的故事與我們何干？納粹大屠殺源於「非我族類得而誅之」的想法，而它一直存在於人性中。任何時代也持續透過打壓、排斥、剝削等手段，相對小規模地進行。而集中營則是把這種信念發揮到淋漓盡致的大型實驗場所。
千萬個年齡、出身、語言相異的人類標本，集中在營內接受肉體和心智的極限考驗。讓我們得窺人類做為一個物種，面對生命鬥爭時先天與後天的反應，從而思索生存的本質與意義。我們會發現，人性、活著的定義要比我們以為的寬廣，或說下限更深不見底。我認為，這種理解有助於去除人們多餘的優越感，更誠實地看待彼此的天性與命運。
李維曾在書中解釋，他所提及的飢餓、疲勞、恐懼，甚至冬天等等，由集中營外的人發明的詞語，根本無法形容他們的感官知覺。要是集中營持續運作更久，該會有一套全新的，更尖刻有力的語言誕生。分享此書我亦有類似的失落感，我想形容這本回憶錄精彩有趣、耐人尋味。然而明知道它為讀者帶來的，不只是一趟有趣的閱讀經驗。
作者簡介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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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麗如專欄｜囧途】請不要用相機再射殺一次──拜訪奧許維茲集中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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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維的《週期表》借用科學書名，包裝了大屠殺劫後餘生的人文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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