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底,為了籌備實體店面的營運,我已從之前的工作離職一年左右了。籌備說得冠冕堂皇,其實只是成天在家一邊上網吞食龐大的日本漫畫資料導致消化不良,一邊在腦中進行著關於開店的種種幻想,鎮日被毫無產出的空虛感包圍。離職時那股想要闖一闖的意氣風發,也隨著時間逐漸萎靡,這一切會不會只是我逃避現實的藉口?
如此頹喪的精神狀態中,2013年春天,手裡握著快要用完的一點錢,和妹妹一起飛到東京,繼續在古書店裡尋找口袋名單的夢幻藏書,大概也唯有這樣做,才能讓自己感到還算是在前進吧。那時我突然想到,應該得向「漫畫之神」報告我要來開一間奇怪的漫畫店了才是!那真是靈光一閃的想法,上網蒐集了資料,發現竟也不是什麼難事,便找了一天前往東京巢鴨手塚治虫之墓所在的寺廟,寺方一看到我們是外國人也了然於心,親切地指引墓地所在。
手塚治虫之墓,若前往該處參拜,拍照前請務必徵求寺院同意。(圖片 © 墓マイラーが行く。 )
墓地旁的石碑,右下的手塚自畫像仰望著他創作的角色們。(圖片 © 墓マイラーが行く。)
墓地旁坐落著巨大的石碑,上面雕刻著許許多多手塚治虫漫畫生涯中重要的角色們,而石碑右下方是手塚的自畫像──貝雷帽、黑框眼鏡、圓圓大鼻子下掛著爽朗的微笑──他握著畫筆,仰望著這些角色們。我當下就被這樣的意象震懾了。天啊!緊張得屏住呼吸,謹慎地燒了一炷香,看著裊裊升起的細煙,擅自以聊天的語氣對手塚老師說:我要開一間漫畫店了!店裡會放很多您的書,還有什麼什麼之類的。胡言亂語一陣,我凝視石碑許久許久,一個個看著那些角色,看著手塚治虫。五月底的東京午後已有初夏的熱意,但墓園裡連空氣都是安安靜靜的。
和寺方道別並離開,走回巢鴨住宅區的靜巷內,我情不自禁地哭了。我真的這樣與他說了,感到Mangasick這件事就這麼成了。再也沒有什麼疑惑。
身為受到《美少女戰士》與《幽遊白書》啟蒙的90年代小孩,手塚治虫對幼年的我來說,是有點遙遠。老爸知道我那麼喜歡漫畫,也想跟我聊上幾句,他常在開車時敲敲方向盤,並以假音搞笑地學著卡通台詞:「海王子來了~」他說這是《海王子》卡通裡的反派水母的經典台詞。「還有《原子小金剛》和《小白獅王》啊!」老爸津津樂道,似乎也回到了孩童時期,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手塚治虫的名字。而真正以一個漫畫讀者的身分和手塚作品接觸,大概是在國中吧,某次,在電視上看到一部動畫,寫實畫風和怪病題材堪稱陰森恐怖,那位頭髮白黑參半的冷酷醫生主角,切開人體露出器官的畫面,更完全吸引了我!也是老爸跟我說這是「怪醫秦博士」,原作是漫畫。是漫畫!好想要知道原著怎麼畫的!!我馬上衝到租書店尋找,發現時報版的《怪醫黑傑克》,租回一整套,看下去便無法自拔了。
以當時的經驗來說,手塚治虫的畫風並不像我習慣的少年少女漫畫,更和初見那部動畫(後來知道是OVA版)中的寫實模樣相差甚遠,但我並沒有因此無法進入作品,只因《怪醫黑傑克》真的太精彩了!每本只有寥寥10篇各20頁左右,真想不到居然能在這麼短的篇幅內營造出高潮迭起的劇情!黑傑克的性格迷人至極,手塚把他的脆弱與矛盾隱藏在冷酷的強悍之中,情感刻劃極為立體細膩,他對生命一視同仁的價值觀,他獨特的正義感,都令我強烈感動,瞬間成為我學習的對象。儘管有高超的醫術,黑傑克在人間群像的漩渦中走跳,仍不時會提出極為痛苦的疑問:醫生的存在是為了什麼?生命又是為何而存在?中學以致如今,我都對此感到懵懂,卻能在每次的閱讀經驗裡,看見若有似無的回答。《怪醫黑傑克》震撼了我的世界,也無庸置疑地加深了我對漫畫的信賴與愛情。
北上就讀大學後,我能接觸到的漫畫遠比在屏東時更多了。還是在租書店,陸陸續續締造更多我個人的「手塚經驗」:深度刻畫的角色,在複雜精巧的劇情架構裡碰撞,在我腦裡爆開火花,我目不轉睛,瞠目結舌,完全沉浸於漫畫裡深度閱讀的體驗,並不亞於任何電影或文字。更一再地自他大膽而美妙的分鏡取景裡,感受到漫畫敘事的無限可能,我捧著書,享受他的筆法,他的繪圖實驗,心醉神迷。後來我從《MW》、《人間昆蟲記》等作開始讀起,來到《火鳥》這部作品時,再多言語都不能形容我所感受到的那種偉大:就只靠著一張紙與一隻筆,用這麼壯麗的圖像,把一個人對世界的關照、對生命的哲學,都表露無遺了。
能畫出這樣作品的人,必然是帶著某種使命而來吧。我第一次對「漫畫之神」這個稱號有了真實無比的感受。
爾後,我準備開店,自然把手塚治虫的作品視為收藏重點,一直尋覓至今。這漫長的過程讓我感到可敬同時可畏:手塚筆下的漫畫世界如此深廣,包羅萬象的作品可以承受跨年齡、跨時代的閱讀,而其中的人道關懷與哲思,更容納了世間各色各樣的存在。閱畢《我是漫畫家》這本自傳後,我感到他的作品就像是一片海洋,先是吸收了戰前漫畫的養分,接著在百廢待興的戰後,自《新寶島》開始,到《原子小金剛》的動畫,他以東京常盤莊為據點,滋養出一代又一代的漫畫生態。這絕非誇張的形容,自傳中,手塚以輕鬆幽默的口吻,隨著自己的漫畫生涯提及每個時期身邊出現的人,無一不是後來日本漫畫史上重要的名字!每一頁都是星光閃耀。
常盤莊拆除前,當時的夥伴們再次合影。由左至右為石之森章太郎、手塚治虫、よこたとくお、安孫子素雄、鈴木伸一、藤本弘。(圖片來源/手塚治虫官方網站)
我雖是以另類漫畫做為店內主要藏書路線,還是能在這本自傳裡讀到小島功、辰巳嘉裕、白土三平等作者嶄露頭角的過程。那些初始只是我因為喜愛而購入的古書,透過手塚的解說,其關係逐漸明朗並串連起來,我彷彿看見店內書架上一本本的漫畫,真正跳著日本漫畫文化發展的扎實舞步。雖然未能活在那個漫畫爆炸成長、百花齊放的年代,但如今我能對應著書架上的名字,感受手塚治虫紀錄中蓬勃的動能。能夠擁有這樣的感想,我真的是非常幸福。
《我是漫畫家》中記錄的,是手塚治虫親述自己如何以漫畫家身分出道,以致在漫畫圈擁有帝王地位的過程。雖然我所入門也最喜歡的,是手塚治虫在歷經事業失敗後,在七零年代東山再起時期的「青年向」創作,與書中記述的時間尚有約10年的落差,但他因著熱愛漫畫所產生的豐沛能量,從終戰直至2018年的此刻,透過書頁都能感受得到。因為手塚治虫在漫畫界真的達到那麼高的位置,做過許多開創與變革,1964年時便有人將他冠上「漫畫之神」稱號,也有許多人對手塚的神格化產生質疑。在手塚如日中天之際,新生代的漫畫中出現了劇畫和跳脫劇情的實驗漫畫等分支,我的性靈深處雖與這類幽暗的作品產生極為強烈的共鳴,但若是探討起來,這些漫畫家們,都曾公開表示自己受到手塚治虫作品的影響或衝擊,進而展開漫畫之路。
「漫畫之神」是誰?縱觀這個長年發展而來,今後也不會停止進化的偉大藝術,答案是絕對沒有定論的。21世紀的我們身處和平時代與多樣化娛樂中,已不可能重溫那種樸素的感動,但在昭和時期,年輕人是不可能忘記《新寶島》如何在戰後旋即將電影手法帶入漫畫創作,開創出漫畫嶄新的可能性,而手塚治虫其後源源不絕的產出,每每帶給世間全新的漫畫體驗,他們是因為這樣的刺激而立志成為漫畫家,前仆後繼地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神」與人的距離或許太過遙遠,我想要懷念、想要崇敬的,是創作生涯不斷創新、挑戰,歷經失敗也不被擊倒,持續因為愛著漫畫而從未停筆,留下無數名作的漫畫家手塚治虫。
同樣是在2013年的夏天,我和熱愛音樂的夥伴幸運地窩進了現在的地下室,開始粉刷,開始搬入書櫃與CD架,開始有所累積。去年底,我與黃尖又一起去了巢鴨再訪手塚之墓,離開時,那不可思議的感覺比起初訪時竟更強烈。我期許自己能繼續以這間奇怪漫畫店經營者的身分,每幾年就這樣子對手塚治虫先生說說話,一直這樣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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