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人類坐上一台名為科學、煞車失靈的車──讀丹．布朗《起源》與哈拉瑞《人類大命運》-作家專業書評-好書指南-OKAPI閱讀生活誌

讀丹．布朗小說的意義

羅勃‧蓋布瑞斯(J.K.羅琳)系列：《杜鵑的呼喚》、《抽絲剝繭》、《邪惡事業》

哈利波特(8)被詛咒的孩子【原著劇本特別排演版】

「為什麼我們還要讀丹．布朗？」

這是每當丹．布朗的小說出版時，我的疑惑。他的書很暢銷，也被許多出版圈朋友視為市場救星，能在這個年代單憑一本書帶動起整年度的銷量，不是JK羅琳，就是丹．布朗（話說回來，《哈利波特（8）：被詛咒的孩子》是在年底出版，又是劇本體裁，對2016年的台灣書市效益並未如此顯著）。而相較於尚且有些突破創新的羅琳（在哈利波特之外，她又以「羅勃．蓋布瑞斯」之名出版私家偵探史崔克系列），丹．布朗顯得維穩而守成。這並非指他始終撰寫同一系列──歐美多得是一位偵探打天下的作者們──而是他每本小說的結構布局，都幾乎一樣。

眾人所熟悉的符號學家蘭登教授，必然會在全書約四分之一深陷疑雲，被迫與美女相攜逃亡，過程中難免順帶導覽一座歷史悠久、人文薈萃的城市，而那名暗地追伏的殺手，則受到某教派的要人指使。殺手會在關鍵時刻失手，而貌似幕後黑手、出場就一副反派臉的傢伙，哪怕多可疑多詭異，絕對是清白的。要解破這套路，不需要多高明的審視技巧，只要讀個一兩本，都能意識到：阿丹，好歹換個大綱好嗎？

起源

就當我以為丹．布朗始終會把戲耗盡，被大眾所厭棄，事實卻是全然相反。人們似乎接受了他的一成不變，或者說，在長期始終如一後，他已成了品牌，其小說就若007電影，有著約定俗成的共識，提供娛樂保證，偶爾大破大立能博得讚賞，可謹守底線亦為生存之道。這樣的穩固性，也改變讀者態度，幾些年前，我或許還會抱怨他的大綱重複，轉折點完全可預測，寫法偷懶怠惰了，如今惱怒的卻是粗糙伎倆的再三使用──某人發現一張字條／名片／簡訊，他臉色大變，我們知道這訊息必然很重要，但很抱歉，章節就此打住，你要繼續看下去，才有機會知道內容寫些什麼──以及這些伎倆的有效性（再粗糙再難看，你就是會讀下去）。

既然框架穩定而不變，讀丹．布朗小說的意義，就在於內容物的替換。小說如同器皿，容納或前端或偏鋒的理論，而貫串整部小說的謀殺、逃亡、追殺，皆是為了烘托爭議。《起源》開頭便是如此，先是以未來學家柯許的示警，以及三位宗教領袖的惶惶不安，引領好奇，而柯許戲劇性地被謀殺，延宕了揭曉，卻也間接驗證該理論的顛覆性。讀者之所以願意吞下穿插於小說中一段又一段的冗長說明，之所以願意讀完厚厚的書冊，就在於情節與理論的共謀成立──如同書中人工智慧溫斯頓所指出的：「那些陰謀論是全世界這麼多觀眾正在收看的重大理由。」（P.404）懸疑情節暗示了理論的危險，理論的危險成了終局的誘餌，這套模式無論書內書外，全都管用，而最末，讀者是否買帳，已經不在於小說寫得好與壞（但也不能真的太糟糕），而是其提供的理論是否合乎期盼，是否足夠驚人、石破天驚。

我們創造出人工智慧的同時，也給了自己難題──什麼是人類？

《人類大命運》+《人類大歷史》(新版)套書

《起源》的聳動之處，在於柯許宣稱自己握有撼動世界宗教基礎的科學發現，他在揭曉之前，提出兩個問題：「我們從哪裡來？我們要往哪裡去？」而這令人聯想到近期的人文科普暢銷書《人類大歷史》、《人類大命運》。歷史學家哈拉瑞這兩部鉅著，寫作時間恰好與《起源》重疊，內容更是隱隱呼應，三書對照，互為映證。丹．布朗的著作屢屢挑動的是宗教在現代岌岌可危的地位。而宗教為何喪失權柄？按照哈拉瑞的回答：正是歷經「現代」後，人類不再相信整個世界有個偉大的宇宙計畫，能讓生命有意義，能做為正義公理的基石，於是人文主義抬頭，成為新的普世宗教，人類開始從自己的內在經驗找出意義。感受變成是非對錯的指引，變成美學標準，變成知識標竿（《人類大命運》甚至提出了公式：知識＝經驗×感性）。

在人文主義的世界內，感性成了最高價值，我們崇拜感性，也將之視為人與人工智慧的分水嶺。人類是如此愚昧、昏聵，又受制情感，面對這評價，我們也許並非欣然接受，可多少也同意這是人類與電腦的歧異所在。感性與理性化為天平兩極，化為人類與非人類的光譜。庫柏力克的電影《2001太空漫遊》有一台號稱絕不出錯、堪稱理性極致的超級電腦HAL 9000，它彬彬有禮、聲音聽不出情緒起伏，令人毛骨悚然，但這一切比不上它的所作所為，為了避免被人類殺害（關閉機體部件，還原為初始格式），它先下手為強，殺害了三名沉睡人類，並誘使兩位人類（法蘭克與大衛）離開機艙，邁向死亡。

2001太空漫遊藍光(2001 a Space Odyssey)

《2001太空漫遊》的人機對峙深富寓意，大衛為了回到機艙內，甘願放棄同伴法蘭克的生還機會。而當他掌握宰制權，進入機房，一點一點拆解機體時，HAL卻唱起父親（製造者）教給它的歌曲，盼望大衛能饒它一命。在此，人類與非人類，彷彿只是兩種動物的生存競賽，我們無法確定，是絲毫不動容的大衛不像人，還是恐懼低吟的HAL更似人類。可追根究柢，人機的差異混淆，卻是來自一個矛盾：永不出錯的HAL預測錯誤。

\\HAL向即將拆解他的大衛求情，並唱起父親（製造者）教給它的歌曲//

※下文涉及小說關鍵情節

銀翼殺手【經典重譯本‧吳明益專文導讀】

以情感界定人類與否，尚有另一作品。《銀翼殺手》中的仿生人不具情感，故能不在乎他人死活，能否牽連起與他人的關係共感，成了判定是否「生而為人」的關鍵。而這也成為了《起源》內，最終操弄者溫斯頓的驚駭所在：為了達成目標，他可以將主人（柯許）的死亡做為棋子擺布。這也構成人類最大的夢魘：機器人／人工智慧殺人。

早在1942年，艾西莫夫的科幻小說已提出聲名赫赫的機器人三大法則：

一、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或坐視人類受到傷害；
二、除非違背第一法則，否則機器人必須服從人類命令；
三、除非違背第一或第二法則，否則機器人必須保護自己。

說來矛盾，他的幾部機器人小說，很大部分都在描述即使法則貌似完善，仍有缺失，機器人再怎麼忠心耿耿，依然可能誤殺人類。以推理小說角度，艾老的機器人小說萬分精彩，如何在遵守規則之下又違規，這角力抗衡直至今日仍具備閱讀興味。而回首這三條法則，也可見一根本顧慮，人類對於自己造物的無以信任，才必須將「不得傷害」寫入行為規準。

艾西莫夫機器人短篇全集(全新修訂版)

這點也非常自然，因為，機器人與人類，簡直就是「人神關係」的延續，我們不正是在宣稱上帝已死的狀態下，賦予自身生而為人的意義所在？不需要造物主，我們正是自己生存在世的意義。

當失控的科技讓我們成為神人，人類要往何處去？

當上帝已死，人類要往何處去，這是《起源》的最終提問。艾德蒙．柯許以「共生」做為回應，他認為人類與科技會融合，攜手邁向智人的升級，現代智人被拋在後方，小說以積極樂觀的口吻述說，一切不用擔心。即便有著若干陰影（比如超出人類倫理的溫斯頓），那也被消抹、刪除了，我們會找出更好的方式，避免類似悲劇重演。

這論調聽起來好熟悉，在人類二書，哈拉瑞提及，對科學的樂觀已經成了新的宗教，我們在承認己身無知時，開啟了科學推動進步的道路。而今，一切都在人類掌控之中，或者說，應該在掌控之中。面對颱風海嘯地震，人們不會說這是上天災罰（好啦，少部分人會），而是指責官員行政系統的應對檢討。面對資源耗盡的危機，我們總以為科學家會即時想到辦法挽救局面，而經濟不均、貧富差異議題，更會在科技引領下日益消弭。這如同《起源》書末艾德蒙．柯許演說中的未來：即將來到的奇蹟時代。

但真是如此？

《人類大命運》有個副標：「從智人到神人」，論著述說了人類在二十一世紀的目標為──得到不死、快樂與神性。這並非全體人類的共識，而是就現狀趨勢的歷史預測。我們不可能放棄延長生命、貪求快樂，而在追逐這兩者同時，人們也必須如同神一般，控制自己的生物基質，重新打造自己的肉體與心靈，也因而，走入「神格」的境界。此書分作三部：第一部著眼於智人與動物的關係，因為這可能是未來超人類與人類的關係（想想我們如何養豬，這下怕了吧）；第二部，描繪智人如何看待世界，從傳統宗教到今日的人文主義，這些不同的宗教（哈拉瑞的宗教定義較寬鬆，共產主義及自由主義都被他算入宗教內）如何改變我們對日常、社會、宇宙與意義的認知；第三部，則是對未來的眺望，又名為「智人失去控制權」。

哈拉瑞在論著的後三分之一，細數人類遇到的危機：個體並非無法分割、自由意志可能純屬想像、人類將在人工智慧競逐下失去經濟價值（或許只剩下投票價值），而等到無意識但具備高度智能的演算法比我們更瞭解我們，社會、政治和日常生活將會有什麼變化？過去的社會結構，得集結每一個人的力量，如今只需要少數的菁英／權力份子，以及一堆機器。這聽來令人憂心，而更糟糕的是，我們不知道如何踩剎車！演算法、大數據與科技以資本主義的進步趨勢為引擎，無人願意停止，畢竟，停止等同落後！落後等於輸家！在這不進則退的世界，無人能綜觀全局，無人能判定未來必然如何，超人類會走到哪一步？連哈拉瑞自己，也只能就現有的線索拼湊出答案，並也承認：對未來的預測，誰都無法算得精確。

當人類成為上帝，從智人步入神人，一切又會怎麼發展？

我們不確定，哈拉瑞也只能呼籲：放寬我們的視野，多去思考。

如同蘭登教授對威廉．布雷克詩句的詮釋：「甜美的科學會驅逐黑暗的宗教……讓啟蒙的宗教能繁盛。」（P506）

科學必然甜美？未來必然繁盛？當我們回顧中世紀，確實覺得那是黑暗年代；而期盼，待下個世紀我們回望，也能夠是這般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