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ily：與貓咪談戀愛的科幻大師──讀《人類補完計畫》

一個一百多年前出生的人，秘密地寫下一堆關於一萬年之後的故事，直至他去世後，大部分作品才由女兒替他首度發表。《人類補完計畫》的作者考德懷納．史密斯（Cordwainer Smith，1913-1966）被後世譽為科幻大師，這麼會寫卻從未以真名發表，他告訴女兒的原因是不想被粉絲打擾，亦擔心公開身分會被同事看輕。

同事是什麼人呢？史密斯的真正身分是政治學者、遠東專家、林白樂（Paul Linebarger）上校，二戰時期曾駐守中國，並協助創立首個心戰室。這位身處政治核心、掌握國際一級機密的心戰權威，私底下卻沉迷於奇思異想，內心充斥著對貓咪的愛慕、對動物和純愛的歌頌，若被政治圈的同僚發現，好像的確有點害羞。

作者考德懷納．史密斯是個愛貓人士。貓咪：愛我免拍謝（設計對白）。（圖片來源 / hoover.org）

我認為史密斯的作品偏向奇幻寓言多於科幻，他對未來世界的想像也許不如當代作家姜峯楠（Ted Chiang，《異星入境》原著作者）般具有科學概念，卻有其獨特的典雅浪漫。史密斯對宇宙的想像，猶如放大版的海洋。人類最初建造「太空帆船」探索星際，數萬英里的巨帆借助星星的光芒前進，船後拖著三萬個個人艙運載冬眠的乘客。浩瀚宇宙美麗亦險惡，史密斯喜歡在時空旅程裡面安排傳奇式的愛情，也有開拓者的靈魂不幸迷失於星群深處的「虛無」，落回地上的身軀仍被困在二維空間，只能以詭異的姿勢平貼在地板上，後來靠通靈女孩才把他的心魂帶回。

人類補完計畫：考德懷納‧史密斯短篇小說選 (上下冊)

人類補完計畫：考德懷納‧史密斯短篇小說選 (電子書)

〈迷失的喵梅兒之歌〉（The Ballad of Lost C'Mell） 1962年的封面（圖片來源 / wiki）

繼太空帆船之後，人類又發明太空艦，使用「介面重塑」技術，在太空裡以光年計地跳躍前行，有時是一光年，有時是一百光年。屆時人類到別的星系只需在船艙的草地閒晃一個下午。可是，在漆黑的天外天藏著一股邪惡能量，人們稱之為「龍」。龍會伺機偷襲，催毁人的心智。史密斯的解套非常可愛：太空艦周圍有一隊護航的「定錨員」，每位定錨員會分配到一位「夥伴」，是貓！！定錨員跟貓咪進行心電感應，借助貓敏捷精準的反應，聯手以光束擊斃沿途襲擊的龍。

貓夥伴與定錨員做心靈連結時，會感覺到人心的亂七八糟，而人則感應到某貓咪澄澈細膩的心思，或某貓滿腦子都是縱慾的念頭，甚至讀到貓的童年經歷和每次交配（！）。作者顯然特別迷戀母貓，他這樣形容波斯貓梅女士：「她比任何女性都要複雜難懂，而那種複雜融合了情緒、記憶、盼望，以及對事物的各種細緻的辦別──是一種無須言語就能巧妙歸納的智慧。」

《人類補完計畫》上下冊收錄了22個故事，近半數讓動物擔演重要角色──未來世界除了人類，更發展出被視為「下等人」的動物族系。他們兼具動物基因與人的形體，會說話和心電感應，能讀書寫字，也會談戀愛與生老病死。下等人的天職是為人類服務，例如在地球港口接待外星訪客的美麗貓人「喵梅兒」。故事中，一位同情下等人的高層官員與喵梅兒合謀，要為動物群族提升權益，並肩作戰後二人產生了感情，卻因種種因素而不能發展。喵梅兒對愛的遺憾，簡直讓我想起《一代宗師》裡章子怡飾演的宮二。

史密斯多次描寫狗人對人類的愛與忠誠都很動人，另外還有富惻隱心的憨厚牛人、智勇雙全的熊人、很會生小孩的鼠人和十分囉唆的羊人……他們的生存價值常被人族貶抑，但作者對動物總是有一份親近和憐愛，稱許他們比人類更勇敢和善良，智慧與能力每每比人類更優異，讀著覺得他寫的是溫柔又悲傷的童話。

書中的宇宙觀反映出史密斯的現實世界觀，有人借古諷今，他借的則是未來。他筆下的宇宙有很多顆新地球與無數個外星，於不同時期被人類開拓殖民，眾星各有自己的種族源頭和演化歷程，也逐漸發展出不同個性。比如，有行帝皇制濫殺政治犯的星球、只有雄性沒有雌性的好戰星球、三教九流的黑市星球……另有某星人發明了不老藥所以賺翻，富久了因而氣度不凡；某星人通通是熱中美食的吃貨，心性粗鄙狡詐，有著低等但強大的心智；某族人甫移民到新星球便馬上開賭，因為「賭博能帶走藏在靈魂中的焦慮。」史密斯對各星人種風趣尖銳的描寫，流露出他對人性或民族性的洞察，半世紀過後的今天讀來仍覺貼切。

透過故事中極權管治的情景，史密斯其實在反覆探問人的生存意義。「人類補完機構」是統管宇宙的機關，他們負責編寫新人類的基因密碼，為社會處方適合的居民。這些沒有名字、只以編號命名的人們，活在電腦控制無風無雨的世界，若遇上難以承受的驚怖，只需清洗某段記憶即可。新人類個個顏值高身材好，不愁吃穿心平氣和，均能活上數百年。但屆時歲數已無意義，因為當生活中再也沒有差錯、恐懼或痛苦，亦不再存在喜悅、興奮或安慰。沒有起伏如一條直線的日子，雖然活著，也像沒有活過。作者成功說服了我，「完美」是最無聊無趣的狀態，實在有比完美更重要、更值得追求的事。

有讀者評價史密斯的作品偏向黑暗悲觀，我認為是也不是。他想像人類會有長遠興盛的未來，日後的統治者真心以人類福祉為最高目標，這假設極度樂觀；可是時代進步的同時，煩惱也將跟著進化。人類再演化幾千萬年，移民到天邊宇宙那麼遠，也依然杜絕不了不快樂與欠缺，對我而言這是合理的悲觀。那麼，如果苦難終究無解，能怎麼辦呢？也許可以參考化名成為史密斯的Paul Linebarger上校，看膩了人類紛爭，便花點時間抱抱貓疼疼狗，在不斷重演的現實裡，童心未泯地想一些可能會被同事取笑的有趣事情。


〔補充筆記〕

1. 最後我想形容這套書，厚重的上下兩冊共用一個書衣和書腰，封面是低調的黑白配深藍，英文書名燙銀，整體而言十分儉樸，但CP值甚高，因為內容實在豐富（畢竟是作者累積大半生的作品），閱讀時甚至感受到譯者也花了很多心血，我是為了介紹此書才盡快讀完，不然這些故事很合細嚼慢看，放在家裡無聊時看一兩篇，充分享受它的趣味，讀上一年半載感覺剛剛好。

2. 史密斯的父親曾擔任孫中山的顧問，孫中山是史密斯的教父。照片中父親在為他講述中國革命史。

（圖片來源 / cordwainer-smith）

3. 7歲的史密斯（圖中）與妹妹和工人在中國的合照。史密斯6歲時，因意外導致一隻眼晴失明，另一隻亦因感染而弱視。他女兒認為這是父親自覺異於常人的原因之一，並很可能定調了他生命中與書寫中的痛苦與磨難。

（圖片來源 / cordwainer-smith）

Psychological Warfare

再見巴黎

4. 圖像小說《再見巴黎》是同樣擁有復古情懷的科幻作品，與《人類補完計畫》（下冊：〈阿法拉法大道〉）不約而同地讓時光旅人回到古時候的巴黎。

5. 史密斯以真實身分林白樂（Paul Linebarger）撰寫的心戰理論專書Psychological Warfare，多年以來一直是美國軍隊的課本。

 延伸閱讀 
1. 如果沒有女孩與愛情，就加入貓與諷刺──科幻小說《人類補完計畫》譯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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