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這回事，即使在這只要孩子一打開手機就可以輕易漫遊情色禁地的年代，許多人依然覺得難以啟齒。近日與一位好友聊天，她苦惱告訴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探問19歲兒子和交往一年多的女朋友「那個了沒有」，兒子聽了反問她，「你說的『那個』是哪個……」媽媽沒料到已發育成人的男孩會來這突襲一問，頓時陷於困窘，為之語塞。兒子多少是有意想敞開心房和母親多談的，他接著問，「媽，所以你是指牽手，接吻，還是發生性關係呢？」
一樣養育有兩個青少年的我，聽到這裡也大為吃驚，驚的不是她兒子開放的反應，而是50多歲的好友和她先生年輕時雙雙負笈美國多年、拿到電機博士學位才返台展開婚姻育兒生活，雖然放洋多年、較一般人有機會接觸到新思潮，然她和先生所能給予孩子的性教育，依舊停滯在上一代畏畏縮縮不可說的境界，關於身體的欲求、性與愛的發展，她與孩子在這方面的對話幾近於零。她面對「性」事的赧然，和她那高齡80、受傳統威權教育長大的母親相似不遠。
「談性」仍然是社會上一道被黑色濃霧籠罩的謎，因此我們才會看到、聽到那些瀰漫在各種大大小小論壇的驚恐主張，如：校園性教育會誘使孩子提早吃禁果、性平教育會刺激孩子從異性戀轉為同志……。當我們不能光明正大直視「性」的科學與情感需求，如何有能力直視潛伏於你我內心對愛的渴望？又如何能同理或想像「性」之於「他者」的正當性與必然性？
終究我們已經來到一連上網就肉體洋溢的直播時代，關於性，我認為我們理應踏出「揭幕」的那一步，才能開啟更多對話的可能。否則，陳昭如這本《幽黯國度：障礙者的愛與性》很快就要消遁在茫茫書海裡，因為，若我們連孩子在校園的性別教育都張張惶惶，又如何有餘心餘力去關注障礙者的愛與性？當障礙者的情慾長期被社會無聲無息地封印，而我們又不能或不願凝視他人的痛苦，這突顯的，是我們「無感」背後的「無情」，也就是愛爾蘭哲學家艾德蒙．伯克（Edmund Burke）所說，「邪惡的凱旋唯一需要的，只是善良人的袖手旁觀。」
幽黯國度：障礙者的愛與性
幽黯國度：障礙者的愛與性 (電子書)
幸好人類學訓練涵養出身的陳昭如，有清明、洗鍊、不浮誇賣弄身障故事的健筆，讓《幽黯國度》盡可能為讀者全面而理性地呈現出障礙者在「性慾」這條路上的窒礙難行。它「好讀又好看」，第一章〈汙名〉以一位口語表達能力極好、被性侵多次的16歲聽障女孩開場，她眼裡閃著光，訴說著正熱烈的戀情給陳昭如聽，那股情緒糾葛的熾熱，帶給陳昭如隱憂不安，聽障少女隨即甜甜回應她：「妳放心，我知道怎麼樣不會生小孩！」彷彿是在取笑陳昭如的天真；我卻讀到，少女似乎已準備好走向她情慾自主的小徑，初熟迸裂的青春再也壓抑不住陷入熱戀，她說自己「知道怎麼樣不會生小孩」，這真實又坦誠的告白，可符合你對「受害者」黯淡虛弱形象的想像？
這是一個不好回答的叩問。
我不期待也不認為陳昭如有義務給我答案，但是，如何協助讀者思考障礙者的性慾、性需求、性教育、性權力、性法規呢？她在《幽黯國度》即藉由訪談各種障別主角、家長、社工、教師、障礙團體，發展出一套完整的論述，帶領我們撥開層層雲翳，突破我們過去對「障礙者＝無性」的迷思，並試圖抵達障礙者的內心。障礙者難以啟齒的情慾課題，就像你我家裡對性有迷惘、有想像的青春期孩子一樣──沒說出口的，並不代表不存在。
當然，障礙者的性與愛，較肢體健全的一般人更加艱難，光是「意志」無法成全，還必須獲得家人和社會的理解與支持系統，才可能擁有那份尊嚴與快樂。陳昭如以一個又一個真實故事，帶我們逼近障礙者的兩難，書中有位視障男孩的故事引人低迴，他在家自慰時，由於全盲，無法自行清理殘留的精液，在浴室留下濃厚的味道，因而受到家人的抱怨與勸阻。自慰本是身而為人的本能與權力，但眼盲的他卻焦慮於如何避開家人的耳目，不帶給家人不好的觀感……
迷霧後的面紗被陳昭如的文字一層層掀開，原來，障礙者身體部分機能的侷限，不代表他們失去對愛情與性慾的渴求，他們談戀愛的悸動與心中小鹿亂撞，也和我們一樣。這本書還帶我們看見，他們在電影院如何交纏牽手？當他們要經營一段長久的親密關係，有哪些關卡要突破？分手的心碎如何度過？社會是否持平看待身體健全者與身障者談戀愛的關係？他們如何避孕？能否孕育自己的下一代？如果生育了下一代，會帶給原生家庭哪些衝擊？他們為人父母的育兒之路，需要家庭和社會的哪些協助？
隨著我們直視並進入這一段段生命史，才可能擺脫長久因襲的對障礙者存在的貶抑──「能被好好照顧、能活下來、能出來走走看看，已經很好了」，進而有能力邁入本書下一個章節，去關注障礙者性自主權的防衛與倡議，我們可以最直白的討論：社會期不期待障礙者也可以擁有「母親」和「妻子」身分？同時，我們也不妨試著進一步探討障礙者的「性、身體與解放」，要曖昧隱諱到何時？
萬萬本的書海中，《幽黯國度》是夜空的稀微星光，指引沉默、無感的你我，趨近障礙者生命的苦澀。我樂觀正面看待這個開端，從陳昭如上一本作品《沉默：台灣某特教學校集體性侵事件》即可看出，她的書寫不為博眾，但她筆下那些因任何原因而沒發出聲音的底層者，他們一日日流動的悲與喜，掙扎與逃脫，終究得以攤開並在社會上進行討論，這正是書寫者與閱讀者珍貴的相遇。但願「幽黯國度」因此敞開了一扇窗，引進風引進水引進光線，帶來新的希望。
沉默：特教學校集體性侵事件(新版)
作者簡介
延伸閱讀
- 【書評】吳曉樂：如何承認障礙者的性慾與我們並無不同？──讀《幽黯國度：障礙者的愛與性》
- 【專訪】讓文字打破沉默──陳昭如《沉默：台灣某特教學校集體性侵事件》
- 【諶淑婷｜繪本告訴你怎麼教小孩】性平教育讓身為父母的你難以啟齒嗎？
背離親緣(兩冊套書)：那些與眾不同的孩子，他們的父母，以及他們尋找身分認同的故事
抱殘守缺：21世紀殘障研究讀本
性福療程 DVD(THE SESSIONS)
處男上天堂 DVD(COME AS YOU ARE)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