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讀書日 X 閱讀會客室】本月客座──文化特派員陳思宏-不讀不知道！-OKAPI閱讀生活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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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靖與我從未失散，我繼續跑，途中繼續寫。還在跑，表示，永靖還在身後追。】

【舉手發問─文化特派員陳思宏】

（攝影／何紹齊）

陳思宏

1976年在彰化永靖出生，農家的第九個孩子，現居德國柏林。

得過一些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2009、2012、2014），九歌年度小說獎（2007）等。

演過一些電影：《曖昧》（Ghosted，2009）、《全球玩家》（Global Player，2013）。寫過幾本書：《指甲長花的世代》（2002）、《營火鬼道》（2003）、《態度》（2007）、《叛逆柏林》（2011）、《柏林繼續叛逆：寫給自由》（2014）、《去過敏的三種方法》（2016）、《第九個身體》（2018）。

簡體字出版品：《去撒野，在最好的時光裡》（《叛逆柏林》簡體字版本）

作品〈橘色打掃龍〉與〈煙囪先生〉入選南一版國小五年級國語課本。

網站：www.kevinchen.de。

博客來（以下簡稱博）：離鄉多年，是什麼原因讓你在《去過敏的三種方法》後，繼續動筆寫下原鄉的人情故事？這將是一個長期的書寫計畫嗎？

陳思宏（以下簡稱陳）：這並不是一個長期的書寫計畫，應該這麼說：我長期感到故鄉永靖在後方追趕，而書寫，就是脫逃的策略。所以，這是一個不斷演練的脫逃術。我生長在彰化縣永靖鄉的保守農家，從有意識以來就想往外跑，越遠越好，妄想自由。跑跑跑到了柏林，動筆寫小說，指尖鑿出來的故事卻都是關於永靖，真不是故意，但原鄉是起點、記憶的源頭、叛逃念頭的溫床，越想掩埋、遺忘的，在書寫時刻反而越清晰。所以我寫《去過敏的三種方法》，六篇故事都在說故鄉的「壞話」，把我從小到大看過的崩毀人物都寫下。我繼續在《第九個身體》寫自己從永靖開始的身體旅程，以散文的體裁進一步坦承、自我肢解，這次剖刀磨得更銳利，專挑痛處寫。我一直不敢確認自己的脫逃是否成功，永靖與我從未失散，我繼續跑，途中繼續寫。還在跑，表示，永靖還在身後追。

第九個身體(首刷簽名版)

第九個身體

去過敏的三種方法

博：書中提及體罰、歧視與校園霸凌等不愉快的成長經驗，你是如何消化這些事情，並且活出自己、喜歡自己？

陳：體罰、歧視、霸凌，其實都是權力的展現。我是師者，擁有教鞭權，你的身體屬於我，而不屬於你，所以我可以因為你英文週考低於所謂標準就鞭打你。歧視與霸凌也是，踩別人就能獲得權力，剝奪他人身體自主，若是整個環境喝采如此的歧視，權力就更穩固。我的國中導師是個極變態的師者，鞭打招數不斷變化，甚至拿出籐條，讓男生打女生，女生打男生，她在一旁露出了某種得意的笑容。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消化」這些成長暴力場面，歲月的確有助癒合，但我們失去的青春，誰還給我們？

說一個高二往事，一位鄰座同學，發覺了我的「異樣」，大笑我娘娘腔，罵我同性戀。我端詳著他，卻毫無受傷感。他是個很不懂得照顧自己的少年，身上有濃重異味，明明是人群中很不「得體」的人，卻只是因為他是異性戀，就覺得可以踩我，因而提昇自己的地位？那刻我就懂了，這是生存戰鬥，我會活下去，好好活下去。自己好好活著，是讓對方崩潰的第一步。

博：為什麼會選擇在柏林落腳？從永靖、台北到柏林，期間遇過最大的文化衝擊是什麼？

陳：關於落腳柏林的脈絡，我都寫在《叛逆柏林》與《柏林繼續叛逆：寫給自由》啦。其實這叛逃路線不是精打細算的成果，一連串機緣，忽然我就在柏林了。

18歲到台北，最大的衝擊就是「文化」，我貪婪享受台北的城市文化資源，貪看金馬影展，勤跑劇場，在夜店跳一整晚的舞，終於戀愛了，這一切，彰化永靖都沒有。

到柏林之後，最大的衝擊應該就是身體吧。柏林有各種古怪的身體姿態，美醜共存，自生自滅。我現在覺得「自生自滅」是一種極為放鬆的生命態度，不刻意干預，給予自由。歧視其實就是干預，硬要出手、開口涉入他人的生命，用滿口偽善遮掩一嘴腥臭。我每次一回到柏林，身體就會特別鬆弛。各式各樣的身體在柏林都能自在遊走，不怕醜，不遮醜，大步走路，開懷狂笑。

叛逆柏林

柏林繼續叛逆：寫給自由

博：對你而言，故鄉是什麼？若把永靖和柏林擬人化，他們分別是什麼模樣與個性？

陳：這題好難，擬人磨人啊。我試試看，但一定失敗，請見諒。

永靖像個上年紀的鄉下小宮廟住持，行動遲滯，掀開身上每一條紋路，抖出好幾本小說。廟香火不鼎盛，選舉期間挪用為投票所，人影終於多於神像。住持慈眉善目，再仔細看，就會看到眼底的荒涼、慌張，被遺落，無人知曉。

柏林外表是個歐洲潮人，一褪去衣物，就佈滿駭人的戰爭傷痕，這道疤是納粹，那道疤是冷戰。柏林不遮傷痕，履歷清楚，把醜事都清楚羅列、立碑。

博：食物經常是打開思鄉情懷的一把鑰匙，請問你最懷念哪一道家鄉味？推薦外國友人必嘗的台灣小吃是什麼？

陳：肉圓啊。彰化肉圓有很多派別，我從小吃到大的是北斗媽祖廟旁的肉圓、田尾溪畔肉圓、員林肉圓。到彰化市讀高中，則開始吃北門口肉圓、彰化林家涼圓。飢腸轆轆，胃尖叫，來碗肉圓搭一碗熱騰騰的豆腐貢丸湯，胃就開始吟詩了，仔細聽，或許是賴和。

我心壞，推薦外國友人吃台灣小吃，先下猛藥，直攻臭豆腐，見朋友崩潰，我就覺得沒有愧對「台灣最美的風景是人」這種騙人的鬼話。其實吃食靠緣分，越刻意安排，往往出手太安全。我喜歡帶德國人胡亂吃，在傳統黃昏市場裡吃一碗米粉湯、豆花，市場的叫賣聲是調味，層層滋味無字形容，只能親自體驗。

博：若遇到一位因性向被霸凌的青少年，你會給他什麼建議？

陳：活下來。學校真是好短好短的旅程，活下來，就是精采的人生履歷。拜託想一下，以後有那麼多美麗的衣裳、動人的電影等著你。有一天會有人愛你，等你嚐到愛，甚至失去愛，懂得愛人，慢慢愛自己，你就終於懂了。至於到底「懂了什麼」，噓，這是你跟自己的祕密。或者，你可以提起筆，把祕密寫下來，投稿文學獎。揭開祕密，就是寫小說的第一步。

博：最欣賞的文學或繪本作家是哪位？欣賞的理由是什麼？必讀的作品為何？

陳：「最」欣賞，其實沒有，因為我太常變心了。有一陣子我很迷艾莉絲．孟若（Alice Munro）和瑪格麗特．愛特伍（Margaret Atwood），前者我最愛《相愛或是相守》，後者我最愛《盲眼刺客》。艾莉絲．孟若不斷書寫小地方的崩毀小人物，筆調清冷，每一則都很駭人。瑪格麗特．愛特伍的女性書寫實在是太精采，多讀幾次都不乾燥。

最近我很迷石黑一雄。他的英文真的是雅緻無憾，《長日將盡》的英文本可以拿來抄寫，練習英文，臨摹表面達禮的舊英國社會，潛入崩壞的內在。

相愛或是相守：諾貝爾獎得主艾莉絲．孟若短篇小說集3

盲眼刺客（上下冊套書）

長日將盡

博：今天哆啦A夢大方出借時光機一天，你想到過去／未來哪一年的什麼地方、做些什麼事？

陳：一整天！那我要很貪心。

回到大一暑假那年，英國牛津。我當時在街上商店看到一件紅色手打毛衣，愛，想說晚餐後再來買。結果晚餐後商店就關門，接下來幾天，從來沒開過門。我要回去把那個十八歲的陳思宏推進去商店直接結帳。

回去高中教室，當台上的三民主義老師說：「愛滋病是上帝對同性戀的懲罰！」我要拿板擦丟她。我知道不該以暴力回應暴力，但反正我丟東西很不準，一定丟不中。但我要讓她知道自己教的那個課程有多白痴，說出來的話傷害到多少同志學生。師者無知，幸好，那課程很快就被裁撤了。掰掰。

回到高中禮堂，請校長住嘴。那位校長好愛好愛好愛致詞，甚至會點名每一班月考倒數最後幾名的人，到禮堂集合，繼續聽他狗屁。我就是倒數最後幾名的，月考數學只有個位數。跟他說「成績不是一切」是沒有用的，但我想跟他說，根本沒人聽你講啊，你不知道大家閉上耳朵的能力嗎？別這麼悲傷了好嗎？幾百個人討厭你詛咒你，你不覺得很悲慘嗎？

回到國中慘澹年代，去跟那位瘋狂體罰的楊姓導師說，有一天，我會把妳寫進書裡。

回去大三那年，彰化基督教醫院，父親病床。我想跟他說，放鬆身體，不要掙扎了，你辛苦一輩子了。我想跟家人說，跟醫生說，可不可以，不要侵入式急救？我們讓父親好好走，好不好？

回去童年的永靖，阻止自己發覺真相。我媽怕我矮，燉這湯那湯給我喝，各式湯品都黑褐苦澀，品相、味道都不佳。我媽說喝下去就對了。有一天我實在是太想知道湯的成份，爬上板凳，望進高高的鍋子，看到兩隻大青蛙浮屍，慘叫崩潰。我要去把板凳移開。一定是當年沒喝那湯，造就如今矮相，不聽媽媽話啊。

博：不論是在人生或工作上，哪一本書對你影響極其重要？那是什麼？

陳：有非常多的書對我影響很大，書是個集合名詞，大量的書籍，讓我成為現在的我。小時候讀很多九歌、爾雅、洪範，讀英文系之後開始讀很多英文經典文本，所有的閱讀會互相牽連。老實說，很難指認單一書籍，但某些特定時刻，某些書就會從記憶書庫跑出來。此刻我真的無法限定一本書。

博：做為一名文化體驗員，能否推薦5-10本最想分享的閱讀書目，並各提供30字內的理由？

陳：
1.零年，Ian Buruma 伊恩‧布魯瑪
我輩生長於承平年代，幸運沒親眼見過戰火煙硝，更須讀史。Ian Buruma的文化評論非常精采，在《零年》寫1945年，不濫情，史料齊全，辯證鏗鏘，知識分子魂魄熱烈。我推薦他的每本文化評論集。

2.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安德列．艾席蒙 André Aciman
電影迷人，小說迷人，反覆觀看閱讀，沉醉在桃子香氣裡。想學英文又怕沉悶？我推薦這本書的英文有聲書，由電影版男主角Armie Hammer朗讀，多次聆聽，一起回到那個義大利的熾熱夏天。

3.海邊的房間，黃麗群
讀完《海邊的房間》，我就開始遠端暗戀黃麗群，文字好，有種俠氣，骨架精緻，敘事充滿驚喜，只能傾倒崇拜。今年三月，我終於在柏林親眼見到偶像，本人如文，俐落颯颯。

4.你不在那兒，孫梓評
我十七歲那年夏天在高雄認識了詩人孫梓評，同寢室，同文學營隊。他的才情嚇到了十七歲的我，決定一輩子崇拜。讀他的詩，腦中有音樂，韻律柔軟，卻有割人力道。

5.微物之神，阿蘭達蒂‧洛伊
過去二十年，我不斷重讀這本小說。文字貧乏，我去讀這本小說。腦袋空洞，我去讀這本小說。無論孤獨或熱鬧，我都會忽然想到這本小說。文字濃烈，詩的語言，永恆的印度雨季，總是讀到哭。讀著讀著，就會想寫小說。同時推薦《極樂之邦》。

6.西北雨，童偉格
讀《西北雨》很苦，總覺得痛。苦痛朦朧，翻頁又忽然清晰，不想讀了，幾天後又拿起書來細讀，折磨，文字奇觀。讀著讀著忽然想到，我曾在文學獎上與童偉格一起領獎，還曾經在台大一起修表演課。原來那少年的文字如此磨人。

7.鱷魚手記，邱妙津
高中時讀這本書，怎樣都讀不懂。當時以為「懂」是一切，長大後才發現，「不懂」是很高的境界。後來發現，邱妙津原來跟我同鄉，我們的生命軌跡曾間接重疊，再讀，忽然就「懂」了那荒涼。我們都是北上求學、遠去歐洲的彰化孩子，親愛的邱妙津，我高中時不知道，原來，妳的文字，讓我願意活下來。

8.德語課，齊格飛．藍茨
想要進入德國近代思考脈絡，進入歷史、正義範疇，這本書，是很好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