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光乍現幽黯國度
初見《幽黯國度:障礙者的愛與性》時,最直觀的感受是:終於走到這個階段了,在身心障礙者的倡權上,終於能夠見到本土的、系統性的整理了。
作者陳昭如的上一本著作《沉默:台灣某特教學校集體性侵事件》中,即就這個問題有過初步介紹。障礙者時常被視為某種「非人」(non-person)的存在,意即,他們雖因某種緣由,而導致身體的部分機能受到了侷限,但社會上卻常因此而連帶地貶抑了他們其他方面的能力。即使軟硬體設備隨著科技與政策而有了突破,最難變動的反而是人心,很多人仍受到「身心障礙者只要可以活下來就很好了」這種思維的影響。而在書中,透過不同身心障礙者的現身說法,讀者將發現這種思維,多麽可傷。
《幽黯國度》每一個章節,以「身心障礙者的愛與性」為主軸,開展出各式各樣不同的議題:他們要維持一段親密關係,得歷經什麼挑戰?他們要自慰,得如何避掉照顧者的耳目?結婚生子,對他們,以及雙方的原生家庭來說,又會帶來怎樣的衝擊?
▌身分政治的疑難
然而,一旦牽涉到身分政治,往往是疑難的開始。筆觸行進到哪,這些幽微的拉扯就隨行至哪。第一章,在討論到「污名」時,陳昭如引出障礙倡權者史黛拉・楊(Stella Young)與罕病滑冰選手史考特・漢彌頓(Scott Hamilton)的爭議,雖同為身心障礙者,兩人對於「障礙」的認同卻存有巨大的分歧。漢彌頓認為:「生命中唯一的障礙,就是負面的態度」,楊則反駁:「就算再怎麼積極樂觀,也無法讓樓梯變成斜坡。」
打破社會將殘疾人士當成「勵志色情片」的錯誤認知。
第二章,則進入了更艱澀的討論:
- 若我們認知到身心障礙者(在此多指智障)在經歷一定的教育後,能建立起對於性自主權的認知,那麼,在法庭上,又要採取怎樣的觀點?
- 他人與智障者進行的,究竟是「性行為」或是「性侵害」?
- 若我們認識到智障者的性慾,對於他們發展親密關係的渴望,究竟是要基於「保護」立場,一律否定他們的「自願」是有效的?還是要直面,智障者縱然認知能力、表達能力有所侷限,但我們仍不應據此否定他們與他人發展性接觸的能動性?
- 若一方是重度智障,我們權衡的方式是否又會有所更易?
書的尾聲,作者仍交給我們難以迴避的疑難:檯面上,那些「立意良好」的倡議方向,是否可能在無形中反鑄成傷害?她引述溫哥華「被剝削之聲聯盟」(Exploited Voices' Allies)成員潔絲.馬汀(Jess Martin)的見解:以「性交易合法化」做為身心障礙者性權的倡議方向,會漸漸加深人們的偏見,認為「沒有人想要無償跟身心障礙者發生性關係」。潔絲.馬汀提出更適宜的解決之道,是應從通訊及機械的發展、大眾教育著手。
若潔絲.馬汀的說詞還不足以讓你產生思考上的負擔,不妨再來試試腦麻女性主義作家艾琳.泰坦(Erin Tatum)針對「性代理人」制度的批評。泰坦指出,這種做法的弊病在於:「障礙者仍不時會被提醒,我們的情慾必須透過刻意安排、在無法生育的痛苦下才能得到。終究,沒有人真正視障礙者為慾望的對象。這樣的文化污名,從不曾被質疑,而且愈來愈強大⋯⋯」(頁210),對此,前身心障礙聯盟秘書長、立委王榮璋亦有近似的體悟,他認為,若是障礙者必須經由專業諮商與評估,才能「被決定」個人的慾望能否得到滿足,他懷疑有人會透過性代理人來達到目的(頁211)。艾琳.泰坦與王榮璋的立場,雖是建構在對「性代理人」的質疑上,然而,放諸目前台灣已經在討論、甚至進行的方案,似乎也有相同的疑難──要如何在承認身心障礙者的性慾與我們並無不同,同時又要避免讓他們的性過於特殊化,反而加深了社會的異樣眼光?
陳昭如一下子將讀者領到光譜的一端,好不容易讀者消化了、吸收了某種說法,下一頁,她又立即將讀者拽到另一個視野,讀者將帶點愕意地察覺,怎麼相反的見解,也頗有道理。慶幸的是,讓身心障礙者及他們的親友交出自己的經驗,這個寫作上的策略發揮了良好的成效。在不同主張的背後,陳昭如還原了一個個生命史,讀者能夠從他們的日復一日中,理解到「為什麼他們會這樣想」,在論斷是非對錯之前,先一步地認識到,這不僅僅是主張,更是一群人與自己的人生對話的結果。主張可能有瑕疵,但我們好意思說,誰的生活哲學比較「正確」?
▌回溯根本,重新思考
書的一開始,陳昭如帶出史黛拉.楊與史考特.漢彌頓的不同見解,與後續個個議題的正反交鋒,不無殊途同歸的況味。我們推敲、思考、反覆琢磨的,可說是同一件事:要如何去認知「身心障礙者」這身分?
要怎麼在辨識出他們「有時確實需要幫助」的同時,不損及其主體的完整性?要怎麼在建立公權力介入的正當性的過程中,又能謹慎避免,無意之中反倒強化了世人對於「差異」的認識?而在分歧的主張中,誰才可以「代表」多數身心障礙者的心聲?
美國社會學家厄文.高夫曼(Erving Goffman)在其經典著作《污名:管理受損身分的筆記》一書中,曾尖銳地指出一件事,「那些負責專業呈現出受污名類別之觀點的人,可能會因為完全涉入他們所要書寫的問題,從而造成一些系統性偏誤⋯⋯」若我們認可這個見解,將帶點尷尬地意識到,《幽黯國度:障礙者的愛與性》中的故事,無論是由哪一方提出,都不可能充分代表身心障礙者的想法。
▌再次叩問主題:性是什麼?
陳昭如在書中詳述了一個案子,我認為,可以再次證立本書在此際問世的重大意義。2003年,一所位於日本東京都的養護學校(智障學校),因「使用不當教具」而引發爭議。然而這裡所指的「不當教具」究竟是什麼呢?原來是該校的教職員發現有學生間發生了性關係之後,決定將現有的教材做進一步的延伸,於是以洋娃娃、兒歌、親手製作的子宮袋等教具,協助學生理解身體與性的功能,這樣的用心卻遭到部分人士的誤解,轉瞬間風雲變色,教材遭沒收,多數老師與校長均遭到處分。校方採取法律途徑以捍衛名譽和學術自主,並且接續得到東京地方法院以及高等法院的支持。對此,校方的律師團發表聲明:
我們從孩子的生活經驗中學習到,要重視被他人接受的安心感與舒適感,因此這不是狹義的性教育,而是為了讓學生可以豐富地展開人生,珍惜與人相關的事物,以「性即生存」為主題來實施的教育。(頁30)
究竟要選擇「性交易合法化」、「性義工」、「性補貼金」、「性代理人」?陳昭如為讀者一一羅列了各個制度上的優缺點,至於孰優孰劣?她保留了讓讀者沉吟的餘地,但,闔上這本書的讀者們,我深信仍有一致的默契,去承認:我們的社會,不應再以狹隘的眼光,去看待「性」在個體的生活中所能觸及的範圍與迴響。書中每個受訪者的真情流露,一一證實了,在「性即生存」四個大字所撐出的廣袤空間,不僅可以容納〈精蟲衝腦,會死人的〉的「幹勁」(〈精蟲衝腦,會死人的〉為《幽黯國度》書中引用的文章,作者為台灣身心障礙倡權者Vincent),也可以容納渴望與誰相擁,肌膚大面積疊上所帶來的親密感與內心的全然放鬆。
承前所述,每一個故事都難免有其偏誤,可以視為缺陷,也可以視為激勵,每個故事都是一塊拼圖,這本書為我們帶來了許多塊拼圖,為我們在這個領域上的無知填補上內容,但我們仍得深鑿這個問題,此書扮演一個「拋磚引玉」的角色,提醒我們,唯有持續地、長遠地投入對於這個議題的關注,才能建立起人事的全貌。
作者簡介
居於台中。
喜歡鸚鵡,喜歡觀察那些別人習以為常的事。
著有《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已改編成電視劇)、《可是我偏偏不喜歡》、小說《上流兒童》、《我們沒有祕密》、《致命登入》。
✎作家金句:「山窮水盡時,故事會帶領你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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