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穎怡專欄】因為翻譯三本「嘻哈書」，一個Ｂ婆誕生了

因為翻譯這三本「嘻哈書」，一個Ｂ婆誕生了。

先解釋何謂「Ｂ婆」。英文裡有B-Boy，B-Girl，指熱愛嘻哈（hip-hop）文化，終生矢志不變的男孩女孩，中文翻譯為霹靂男與霹靂女。像我這種祖母級才愛上且還在狂愛嘻哈的人，尚無名詞，因此我稱呼自己為B婆。

為什麼在婆階段才迷上嘻哈。

是因為翻譯。

翻譯《嘻哈美國》時，我的朋友何東洪還在英國讀博士，他是IASPM會員，解不開的問題，我會請他發信到他們會員的BBS，總有其他會員熱心回答。（哦，照片裡，他只是假裝是DJ）

《嘻哈美國》是國內第一本翻譯的嘻哈書，也是我的啟蒙。

2002年，當時我在商周出版企劃音樂河系列，接手了《嘻哈美國》（Hip Hop America）這本書的翻譯。這書是1999年美國書卷獎得獎作品，我簽到手後，發譯不出去，沒人要接，畢竟中文嘻哈書籍坊間還沒有。我仗著自己做過多年編譯、搞過唱片、寫過西洋樂評，壓根不把這挑戰放在眼裡。誰知搖滾與嘻哈根本就是兩種不同概念，吃盡苦頭，足足在網路上逛了一個月查資料，寫信求助作者，叨擾作DJ的朋友，拜託還在寫音樂社會學博士論文的朋友幫我寫信到「國際流行音樂協會」（IASPM）請教，甚至還讓合力編過《劍橋哲學大辭典》中文版的朋友來幫忙解決譯名。

碰觸嘻哈最不易搞定的部分是「技術」。譬如B婆的B字源自霹靂舞（breakdance）。它是嘻哈四大核心技術（MC、DJ、塗鴉與霹靂舞）之一。這個我們俗稱街舞的藝術表現應該是嘻哈核心技術裡純度最高的一種，因為它含競技、體能挑戰、創新，需要長年磨練，而幾近無利可圖，可能因此，嘻哈信仰者才會自稱 B-Boy（girl）。那時我光是搞懂「鎖死」（locking）與「彈跳」（popping）這兩種基本動作，就花掉好多時間。還臨老學KK man，只求上批踢踢留言，跟街舞團體聯絡請教。

我因為待過錄音室，對錄音流程與器材還略知一二。誰知嘻哈是完全打破既有音響美學的藝術。首先，它大量「取樣」（sampling），就是用取樣機把現有的聲音儲存進去，然後做處理，以重組他人作品的脈絡為樂，把別人的經典樂段拿來變成循環段落（loop）。音響概念上他們受牙買加音響團（sound system）的「重混」（dub）概念影響，這部分，因為我主持過多年的世界音樂廣播節目，所以順利解決。DJ播唱片的部分怎麼辦？

這個正牌唱盤藝術家DJ @llen幫我解決了好多打碟技術問題。

 
說播放唱片，那是太小瞧嘻哈的DJ。他們自稱唱盤藝術家（turntablist），要打哪一段旋律做成固定節奏，要怎麼擦盤（spinning）都有很大學問。我在翻譯時碰到phrasing，這在一般音樂理論裡就是「斷句」，但是擺到嘻哈的唱盤藝術裡，它是什麼？幸好啊，我有個DJ朋友DJ ＠allen，他告訴我：phrasing是「如果用同樣的兩首作品或兩段音樂，在兩個不同唱盤播放，一開始維持同樣的速度，然後透過混音機將其中一個唱盤播放加快或放慢，使其出現聲音上的變化。如果是不同的兩首作品，則是將某張唱片的片段加入到另一首作品中。」然後他順便幫我解決另一個問題spinning logo，那是「用長條狀的紙貼在唱片上，讓DJ可以很快找到摩擦唱片時要用的鼓奏點」。

不瞭解黑話，就幾乎不可能瞭解嘻哈。

就這樣跌跌撞撞，我進入到MC部分。MC是指Master of Ceremony，主持人，早年是迪斯可舞廳播唱片時在旁口白炒熱場子的人。後來它變成專門藝術。多數人對嘻哈的認識其實停留在張嘴念白唱歌的MC，以為那就是嘻哈的全部。你研究MC自然就得深入黑人文化，因為長串的押韻念白使用大量的黑話，這也是我後來又企劃出版《嘻哈黑話字典》（Hip Hoptionary）（商周出版，2006）的原因。

但是你以為黑話字典在手，你就懂嘻哈了嗎？不。因為嘻哈是一個喜歡挪借、指涉、自我參照（self reference）的樂種。換言之，它的文字內涵像大眾文化的百科全書，指涉禁藥、黑幫、貧民窟、黑人中心主義、電影、籃球、服裝、街頭文化。

譬如，一般人看嘻哈只覺得 MC 喜歡講「幹話」，粗俗不文。而當非黑人歌手試圖用這種講幹話的方式來表達，不免顯得尷尬。那是因為「幹話」不是我們的創作傳統，卻是黑人根深柢固的文化，叫做 dirty dozens，以輕蔑之語戲謔之。dozens 是美國黑人文化，朋友見面，互相開玩笑，有時玩笑對象是對方的母親或家人，兩人刀來劍往，直到一方無言以對為止。這種戲謔展現個人的語言能力與機智反應，以及承受「侮辱」的堅強程度，稱之為 playin' the dozens, doin' the dozens 或者 dirty dozens，是嘻哈文化的重要根源之一。尤其是對戰之時。這種戲謔應是源自西非洲的joking relationship。戲謔關係通常發生於同屬一個年齡組（age group）的人，他們可以互相開玩笑，對方不得以為侮。

這些都是我在翻譯嘻哈過程裡慢慢學習到的知識。因此當中國廣電局以嘻哈文化粗俗全面「禁嘻」，我開始懷疑唱者知道自己的diss不只是姿態嗎？而禁止者想禁的究竟是「髒話」，還是透過髒話挑釁姿態所呈現的反抗可能性？畢竟著名嘻哈團體 Public Enemy 的 Chuck D. 曾說：「嘻哈是黑人的 CNN。」而他們宣揚反建制的歌曲〈與權力對抗〉（Fight the Power）也因而是 VH1 選出來的史上最偉大的嘻哈曲。

《嘻哈星球筆記》是美國國家書評人獎作品，告訴我如何觀察嘻哈的真正動能。

我們這個時代最流行的文化字眼叫「全球在地化」（glocalisation），字面上的解釋是「全球化」與「在地化」同時發生，幾乎適用於通俗文化的各個層面，嘻哈尤然。中國廣電局的禁令是剝除了嘻哈的商業利基，卻不能徹底剷除這個藝術形式的動能。在我翻譯的2004年美國國家書評人獎得獎作品《嘻哈星球筆記》裡（Where You're At: Notes from the Frontline of a Hip Hop Planet）（商周出版，2007），作者走訪紐約、東京、約翰尼斯堡、開普敦、里約熱內盧，探索嘻哈在地行動、全球串連的可能性，作者提出一個有趣的觀點，嘻哈的力量無關乎「文化掮客」或者嘻哈巨星，而是像我們這樣深信嘻哈具有革命能量的霹靂男／女孩（或者B婆），因為它的本質是真正的窮人音樂，在這個貧富、權力、主流與邊緣差距越來越大的世界，嘻哈是少數幾種能夠在全球性舞台上縮短差距的文化形式之一。

拜翻譯之賜。Ｂ婆誕生了。我很自豪我曾灌溉過這塊園地。翻譯時的所有辛苦都在B婆誕生那刻得到報償。

何穎怡
政大新聞碩士，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比較婦女學研究，現專任翻譯。譯作有《時間裡的癡人》、《貧民窟宅男的世界末日》、《嘻哈美國》、《在路上》、《裸體午餐》與《行過地獄之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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