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英國譯者Deborah Smith幫韓國小說家韓江翻譯《素食者》的爭議事件在國際文壇鬧得滿城風雨(請參閱書偵探何穎怡的OKAPI專文),但也讓大家重新注意到:有時候,譯者與作者的關係可不只是幫忙把文字作品翻譯出來那麼簡單而已。譯者與作者的關係可以是如師如友,若鬧翻了也可能會視對方為仇寇(例如老舍把譯者Evan King告上美國法院),甚至也可以是夫妻(是真的夫妻,例如陳竺筠幫王文興把短篇小說譯成英文,卞麗莎幫哈金把Ocean of Words 翻譯成《好兵》),或者作者自己就是譯者(例如白先勇翻譯《臺北人》與張愛玲翻譯《秧歌》、《赤地之戀》等作品)。接下來我將以一系列專文帶領大家一窺這複雜關係的究竟,首先要介紹的,是可能最受譯者們歡迎的魯迅。
遷居上海,走向世界舞台的「翻譯家」魯迅
1927年十月,魯迅遷居上海,距離他最後在上海病逝,只剩八、九年光景。這決定雖然讓他被牽扯進「中國左翼作家聯盟案」(所幸有日本友人內山完造掩護,躲在內山書店而避免遭國民黨政府緝獲),但也因為上海的出版業特別發達,讓他有機會藉由被翻譯而讓國際能見度大大增加。
與魯迅關係匪淺的上海內山書店
先前我在看韓劇《未生》時發現,劇中人隨口丟出魯迅小說〈故鄉〉裡面的名言「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大感訝異之餘,深入研究後才發現魯迅的〈狂人日記〉早在1925年就被韓國流亡學生柳樹人譯為韓文(魯迅的這位韓國粉絲本名柳基石,因為崇拜魯迅而改名為「樹人」——只因魯迅本名周樹人),而且據悉這也是魯迅的作品第一次被譯為外文;梁白華翻譯的魯迅中篇小說〈阿Q正傳〉也在1930年問世,連載於《朝鮮日報》。此外,當時上海的英文平面媒體特別發達,像是《大陸報》(The China Press)、《中國論壇》(China Forum)等週刊,還有由孫科資助成立的《天下》月刊(T'ien Hsia)都曾經在1930年代刊登過魯迅作品的英譯版。而魯迅去世後,上海的中英出版社、北新書局與世界英語編譯社等單位也都曾於1940年代出版過英譯的魯迅小說。
魯迅的翻譯與被翻譯
曾有人統計過,在魯迅留下的一千多萬字作品中,有一半是翻譯文字。而且,通曉日語、德語的魯迅總共翻譯過14個不同國家將近百位作家的兩百多種作品,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像是他與弟弟周作人合編的《域外小說集》,還有他翻譯的Jules Verne經典科幻小說《月界旅行》與《地底旅行》(都是由日文譯本轉譯為白話中文,而非由法文直譯)。因此已經有很多魯迅研究的學者把重點擺在他的翻譯家身分上。
翻譯的確是魯迅極為看重的文學志業之一,他除了自譯小說,也曾在1930年代中期於上海跟茅盾共同創辦《譯文》月刊,專門刊登外國文學作品譯文,且譯者團隊包括黎烈文、巴金、傅東華、蕭乾、卞之琳等等,都是現代華語翻譯史上的大家。
對於要翻譯魯迅作品的青年譯者們,魯迅總是很有耐心地提供各種幫助。其中最有名的例子是姚克與Edgar Snow:這一對青年作家主動寫信表示要翻譯他的小說作品,魯迅除了欣然同意,也屢屢與他們倆見面,幫忙解決翻譯上遇到的問題。後來魯迅甚至幫Snow牽線,讓他認識孫文遺孀宋慶齡,而宋又幫他安排前往陝西的中共大本營與毛澤東、周恩來見面,最後在1936年推出《紅星照耀中國》(Red Star over China)一書,成為像西方世界介紹中共的第一人,進而擠身世界知名作家行列。只可惜,魯迅還來不及看到Snow所編選的《活的中國:當代中國短篇小說選》(Living China: Modern Chinese Short Stories)就已經撒手人寰,因此姚克才會與Snow合送輓聯「譯著尚未成書 驚聞殞星 中國何人領吶喊/先生已經作古 痛憶舊雨 文壇從此感彷徨」表示哀悼。
魯迅(右)與青年譯者姚克合照
魯迅幫Snow引薦宋慶齡,間接促成Snow日後寫出《紅星照耀中國》一書,成為世界知名作家
另外一個例子是,日北青年增田涉因為心儀魯迅而在大學畢業後前往上海,在內山完造的牽線下認識魯迅,1931年魯迅用三個月時間每天下午抽三、四個小時幫增田講解他的名著《中國小說史略》,甚至常常請增田吃晚餐,再度顯現出他照顧青年譯者的文學導師風範。
看過小說家蕭紅傳記電影《黃金時代》後,任誰應該都會覺得魯迅與蕭紅之間近似父女情的文學情誼令人動容:魯迅除了對蕭軍、蕭紅這對戀人照顧有加,甚至還自掏腰包幫蕭紅出版成名小說《生死場》,並且為她寫序。這樣的情義也擴及了魯迅欣賞的一些青年譯者,像是瞿秋白。瞿曾留學蘇俄,返國後才24歲就在于右任等人創立的上海大學當上教務長兼社會學系主任,但因為他是中共第一代領導人,在1930年代國民黨白色恐怖的氛圍中被逼得走投無路,生活極其清苦。魯迅愛才,除了常常幫瞿介紹俄文翻譯的工作,某次還幫他與上海合眾書店洽談,希望能出版一本俄國小說家高爾基的短篇小說集。但合眾書店因為瞿的身分敏感而有所顧忌,為此魯迅甚至將自己的雜文集《二心集》交給合眾出版,才順利促成瞿秋白的翻譯作品問世。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日文譯本,書名改為《支那小說史》,譯者增田涉在翻譯過程中深受魯迅照顧,魯迅並為他講解書的內容
俄文譯者瞿秋白(前排左一)深受魯迅照顧
譯者版「野蠻網友」:敬隱漁
魯迅譯者敬隱漁
但魯迅是不是對所有譯者都來者不拒?那也未必。少數的例外之一,是〈阿Q正傳〉法文版譯者敬隱漁。里昂大學留學生敬隱漁原籍四川,赴法國留學後他的〈阿Q正傳〉法文譯文在法國文學大家Romain Rolland的推薦下,於1926年五、六月間在《歐羅巴》月刊上連載,後來這法文譯文又被英國譯者E. H. F. Mills轉譯成英文,改名為〈阿Q的悲劇〉(The Tragedy of Ah Qui)。
照理說,敬隱漁對於魯迅文學聲譽在歐洲的傳播有一定貢獻(Mills翻譯的短篇小說集裡面還有魯迅的作品〈孔乙己〉和〈故鄉〉),與魯迅之間的關係本來相當友好,曾屢屢通信,可是卻在1930年二月留下這一則簡短的日記:「二十四日曇。午後乃超來。波多野種一來,不見。敬隱漁來,不見。」魯迅到底為何不見敬隱漁?這已變成一樁文學公案,眾說紛紜,但各方頗具共識的說法是當時敬隱漁已經出現精神失常的狀況——事實上他就是因為精神問題而遭里昂大學遣送返國的。或許此時敬隱漁已經變成了魯迅的譯者版「野蠻網友」,魯迅才給他吃閉門羹吧?後來敬隱漁甚至人間蒸發,不知所終,文壇盛傳他是在西湖邊投水自盡的,一代才子居然落得此下場,令人不勝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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