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嘉綾：無論物換星移，依舊是《想念》──專訪國際繪本創作家陳致元

2000年的《想念》於2018年重新改版，打破原有結構，擴大故事意涵，利用電影運鏡手法大幅調整，一步步堆疊與母親的回憶和切切的思念，一幕幕讀來引人落淚。

我的閱讀紀錄裡，有一個分類註記為「first book」，每位作家都有第一本書，研讀一位作家的作品，不得不去探究第一本是怎麼開始的。凡事起頭難，而且在開始之前一定有許多底蘊，這些基礎累積做書的情感、能量與技巧，有如啟動創作的發電機，讓後續創作的動力源源不絕。

與陳致元錯過多次面對面對談的機會，但翻出他的書時，有的還是簽名本，想必是書店特別為我留的。他的書最國際著名的雖然是Guji Guji（這書名取得真好，去到哪一國都不用改名），但從一開始，《想念》一直最觸動讀者，經過多年仍有讀者到二手書店找，這也是促使他改版重新推出的原因之一。

重新出版的經典作品《想念》

GujiGuji(中英雙語+線上朗讀)

陳致元擅長營造繪本的氛圍，雖然在訪談過程中，他認為自己的創作是呈現「感覺」，乍聽非常抽象；「感覺」之所以神奇，是因為沒有一種「感覺」可用言語來特別說明。所以我從不同方向讓他鋪陳對家人的感覺，譬如母親對他的鼓勵、學生時代家人對他畫圖的支持、與姊姊親近的手足之情。隨著訪談的經過，這些「感覺」漸漸浮現輪廓，我也漸漸能理解他如何透過各種媒材、筆觸、色彩、造型、視角……讓讀者感受到故事本身的張力，並從而接受《想念》滿滿的情感。

繪本作家陳致元（攝影／曾千倚　提供 / 親子天下）

這次的訪談繞著新書《想念》打轉，但因為《想念》也是舊書；剛開始，我預想這和近來許多復刻版繪本類似，因為絕版，過幾年後換個出版社重出，頂多改幾張圖。事實不是這樣的，陳致元從尺寸、頁數、規格、畫風都全部翻轉。相較之下，就是繪本版和小說版，對這本新書更貼切的描述是「平面電影版」。我提出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沒想到要改書名嗎？」陳致元毫不考慮就說：「沒有。」他說話溫文儒雅，會做繪本的人多半調皮，但我們還沒熟到那樣的程度。而且這本書關係到他對母親的思念，所以我也小心翼翼地問，沒想到他只有輕輕兩句話，我就雙眼迷濛，幾乎看不清楚他了。

我帶著太多自以為是的想法，對書客觀、沒有私情而來，但創作者一定不是這樣的，他有個人情感因素，這是我遇見另一位對母親深情的男孩，松本猛先生為母親設立了知弘美術館，強．艾吉（Jon Agee）訪台期間心繫母親的健康，而我的孩子只要聽到異常的聲音，即使在線上遊戲正激戰時也會停下來問我是否需要幫忙。身為母親，教養男孩時總要先學著放手讓孩子獨立，因為他們將來可能要成為先生、父親，教他們不要愛哭，哪知道幼稚園裡最愛哭的都是小男孩。我不夠懂男孩對母親的深情依賴，我還在學。

新版的《想念》有兩段猶如動畫的翻頁法，我想陳致元是喜歡電影的，問他喜歡什麼電影？他說，「太多了，而且經常不同。」我繼續問，如果真的不要想太多，哪些電影可以一直是最愛？他說是奇士勞斯基的「藍白紅三部曲」（《藍色情挑》《白色情迷》《紅色情深》），這些電影他都看了二、三十次，雖然現在看起來有些瑕疵，但當時電影極少數位後製，能夠達到這樣的水準不容易；他還喜歡默片時期的黑白電影，運用大量的肢體語言傳意。

17年前的《想念》出版時即獲得2000年信誼幼兒文學獎，並於頒獎時同時出版，在當年，這是一本製作觀念前衛的無字書，就像默片；而新版的《想念》，在一開始就加入許多現代場景，鏡頭由遠拉近，並且加入了文字。一樣是個在城市工作的女孩，因為想念母親，於是請假回家看望母親。接下來這一段交通繁忙的場面，筆下透露了創作者的細微觀察與試圖貼近讀者的生活現況；帶著讀者穿越時光隧道，回到南台灣的稻田與竹林，以動畫翻頁的方式呈現夢境裡兒時的回憶、與母親的相聚。畫面也變大變寬，視覺效果有如進入大銀幕的電影院，安靜地坐下來回想這人生的過往。創作者成為憶往的領位員，帶著我們進入戲院，坐下來，品讀這段故事。無論世間科技、人情如何轉換，本質上依舊是，想──念──。

一個在城市工作的女孩，因為想念母親，於是請假回家探望母親與兒時好友。（圖／親子天下提供，摘自《想念》　圖文／陳致元）

城市繁忙的樣貌透露了創作者的細微觀察，更貼近讀者生活現況。（圖／親子天下提供，摘自《想念》　圖文／陳致元）

現在的《想念》成為一本加長型的繪本，規格也挑戰我們常見的32頁，好像一封情書，有那麼多的情話，怎麼能幾頁就說完。第一回合的書完成了，當時就算是個段落，但經過多年，塵封在心裡沒說的，一直發酵，這回一定要更完整表白。在書裡，我讀到作者對母親的愛，有時隱藏在童年玩伴的篇幅裡，有時隱藏在風景中，那時候的玩樂嬉笑不就是因為有母親在，才能如此自在？

陳致元雖然以女孩化身，代言他的靦腆與思念去探望母親，這女孩還有姊姊的意象在裡面；看看這頁相片飛出去落在老先生手中，再翻頁到「水牛伯伯，這是我媽媽，很漂亮吧」，我們看到作者將自己過去創作的角色夾在其間，開心地問道。多年來，我們的成長都伴隨著快樂與不安、成就與遺憾，就是這些讓過去的我們成為現在的我們。這樣重新整理、出發、出版的《想念》滿滿的牽動著讀者的心，將過去的自己整理成現在的自己，作者不僅獻給自己的母親，也像是獻給曾經在人生中由母親化身的所有角色。

作者對母親的愛，有時隱藏在童年玩伴的篇幅裡，有時隱藏在風景中（圖／親子天下提供，摘自《想念》　圖文／陳致元）

在拮据的年代，舊版《想念》使用的是剩下的水泥漆塗在簡單的白紙為底，以及粉筆和乾舊的廣告顏料；現在呢？仍試著使用類似的媒材做出朦朧的效果，尤其在與母親相聚相擁時，以粉色系的粉紅與粉黃製造出輕盈幻境。原本的藍綠色系就是印刷分色系統最難對準的，現在還加上粉紅與粉黃，編輯求好心切下，毅然在印製過程中另入特別色，印製程序的難度與成本相對提高。我想這是必要的，在出版品與日俱增、競爭激烈的繪本世界，唯有將經典繪本當作藝術品完成，才能留下一席之地。

與媽媽相遇的畫面，用粉色系營造出輕盈夢幻感。（圖／親子天下提供，摘自《想念》　圖文／陳致元）

改版後的《想念》，內容豐富難以釋手，情緒的釋放一如打開珍藏17年的好酒，帶著醇甜的後勁；這些歲月同時讓我們的外貌、心境、情感、表達方式產生變化，有如多年不見的老友，我們彼此依舊熟悉，深藏的感情也類近，娓娓道來現在的《想念》時，柔和平靜，牽引多年的思緒，讓讀者跟隨著創作者蜜煉歲月。

透過電影般的畫面，讀者跟著作者一起踏上想念的歸途。（圖／親子天下提供，摘自《想念》圖文／陳致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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