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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ily:替父親出櫃,揭母親傷口,女兒追尋「真我」的家庭悲喜劇──讀《歡樂之家》《我和母親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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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歡樂之家/我和母親之間:圖像小說X同志文學跨界經典,「悲喜交家」完整典藏套書(二冊)

歡樂之家/我和母親之間:圖像小說X同志文學跨界經典,「悲喜交家」完整典藏套書(二冊)

作者艾莉森.貝克德爾(Alison Bechdel)以7年時間創作《歡樂之家》,做為給44歲自殺去世、沒出櫃的同性戀父親一個「妥善的葬禮」。接著又花上7年完成《我和母親之間》,檢討母親與自己的愛恨。蛇蛻皮需要不斷重複在堅硬表面上摩擦身體,直至死皮完全脫落約需14天,艾莉森於往事當中搓磨了14年,方從舊細胞蛻變出新的自我,這兩部自傳式圖像小說,結構精密如蛇蛻上的鱗跡,要觀看它的美麗,頗需要深呼吸。

《歡樂之家》原書名Fun Home,是艾莉森小時候與弟弟們給家族生意Funeral Home(葬儀社)的暱稱。故事之黑色戲劇性相當符合書的副標——家庭悲喜劇。艾莉森的父親是小鎮上的中學老師,亦經營葬儀社,承辦葬禮和處理別人的屍體,某天,他自己卻突然死於交通事故,當時念大一的艾莉森趕回家鄉,與小弟碰面時只交換一個詭異的冷笑。當打擊突如其來,她對命運之乖謬感到憤怒但無從發作,霎時找不到對應的言語和表情,從鼻孔噴出的冷笑其實是回應荒謬的嘆息。作者提出許多證據斷言父親之死乃蓄意自殺。客觀而言未必是事實,但我思毫不想反駁,反正一個選擇長期扼殺真我的人,也是廣義上的自殺。

(圖/《歡樂之家》內頁)當艾莉森得知父親死訊趕回家鄉,與小弟碰面時交換了一個詭異的冷笑。而冷笑其實是回應荒謬的嘆息。(圖/《歡樂之家》內頁)


艾莉森不滿父親愛美更甚於重視家人,她說他們父女似是性別倒錯,她替父親活出陽剛氣,父親則透過女兒表達對女性化的想望。她畫筆下的父親恆常臭臉,嘴角苦澀,是家中的情緒暴君,彷彿妻兒活該為他不快的人生付出代價。母親後來透露,父親早年已跟軍中同袍有染,後來又與孩子的男褓母搞上,有次更被抓到和未成年學生深夜同車,惹來官司和流言。母親在龐大壓力下度過20年,直至艾莉森從大學寫信回家宣布自己是女同性戀,數個月後母親提出離婚,不料父親隨即意外身亡。父親為何明知自己愛同性仍與女人結婚生子?當妻子的為何委屈留守?因與果也在故事中觸及,任憑讀者以自身對人性的理解,想像箇中的唏噓與無奈。

於父親的喪禮上,長女艾莉森穿上與她氣質違和的裙子,與親戚鄰居虛詞應對。20年後她終於下定決心畫這部漫畫。雖知母親恐懼曝露私隱惹人非議,仍堅持還原她個人版本的真實父親。

或許是死亡帶來的釋然,也許同為同性戀者,書中艾莉森對父親充滿同情和原宥。她憶及兒時父親跟她玩「飛高高」的遊戲,重疊希臘神話中代達羅斯(Daedalus)為兒子打造翅膀的情節,用高飛與墮落的意象,比喻現實中生命殞落的父親奇妙地以他的人生故事把女兒好好地接住。是父親那一輩挺過了保守年代,才讓她日後能夠出櫃高飛。父親謊言的終點,正是艾莉森開始面對真相的開端。

作者憶及兒時和父親玩「飛高高」遊戲。以高飛與墮落的意象,比喻現實中父親奇妙地以他的人生故事把女兒好好接住。(圖/《歡樂之家》內頁)


艾莉森的第二部家族書寫《我和母親之間》,原文書名Are you my mother?,與1960年初版的兒童繪本同名。書中剛孵出的小鳥到處找媽媽,經歷許多挫折仍不放棄,小鳥最後向天呼喊:「我是有媽媽的,我知道我有。我要找到她。我會找到。我會!」艾莉森現年58歲,剛好與這繪本同年。我相信這是她在書中眾多隱喻之一:踏遍萬水千山誓要找到真正的媽媽,從而認清自己是誰。而她使用的方法,足以成為很多母親的惡夢——逼視自己的童年創傷與欠缺,鍥而不捨地分析母親和自己。

同名兒童繪本中,小鳥呼喊著「我是有媽媽的,我要找到她。」(圖/Are you my mother?內頁)同名兒童繪本中,小鳥呼喊著「我是有媽媽的,我要找到她。」(圖/Are you my mother? 內頁)


艾莉森約10歲便出現強迫症徵狀,亦從母系遺傳到憂鬱基因,成年後一生也在接受心理治療,並埋頭鑽研心理學。小時候沒得到足夠的關注和聆聽,長大後只好花錢請專業的來彌補;她渴望從迷失中覓得方向,於是從書本裡找、往心底裡挖、自我折磨地寫,這是一種活下去的方式。而她母親採取的求生方法恰好相反,內心感受一概不談。母親認為整天「我、我、我」是可恥的,她曾借著評論別人的女兒說出尖刻的見解:「她總在跟她的治療師尋求她能恨她母親的理由。不過對艾莉森而言,「擺脫羞恥感」正是她的重大課題 。她能坦然接受自己的性傾向,卻始終未能相信自己值得被愛。母女越過痛苦所採用的方式迴異,但同樣需要強悍的心靈。

閱讀《我和母親之間》會覺得這個媽媽好倒楣。跟丈夫同樣是全職教師,卻沒得到丈夫任何情感支援,還要照顧兩個活潑男孩和一個心思複雜的女兒長大,其辛勞與無助可想而知。讓女兒童年深感受創的冷漠對待,可能是這婦人剩下僅有的活命模式。丈夫是同性戀對她而言是背叛,女兒亦是同性戀是二度重擊,老公死了以為夢魘結束,女兒艾莉森卻堅持把家務事抖出,如同再三出賣。

艾莉森創作這兩本書的各個階段,不斷要求母親看她的稿子,這令我感到匪夷所思,誰會這樣想不開給自己多找一個編輯?況且書中內容包括她父親偷情時拍的少男寫真、她與多任女伴的親熱場面,和細數自己童年的孤單可憐,還引用大量理論去印證母親的不足。這樣仍期待獲得母親的認同和讚美,我覺得作者既殘忍,又貪心,但我由衷佩服她專攻自己死穴的勇氣,把自己放在最易受傷的位置。

艾莉森透過揭露自己、母親透過避而不談來跨越痛苦,兩種方式都需要堅強的心靈。(圖/《我和母親之間》內頁)


艾莉森後來說:「終於,我摧毀了我的母親,而她從我的毁壞中生還。」她相信愛之中有著恨,而她確實深愛母親。她回顧母親的童年、細看父母交往時的情書、研究媽媽喜歡的文學作品與戲劇、到她年輕時住過的地方、走她走過的街道……這讓我有種癡漢的既視感。同時感慨,有時候被恨可能沒什麼,被愛反而更慘——要是愛裡帶著對方無法滿足的期望,得不到理想的回應便失落受創,成為受害者,如此被愛著的一方也蠻不幸的。

《我和母親之間》給我矛盾的體驗,我對作者經常在不耐與同情之間擺盪。艾莉森沉迷分析內心苦難的時候,我往往看到她母親的艱難。她哀怨母親不喜愛她的時候,我抱歉地想:因為妳真的不討喜啊……後來驚覺,我的觀察全都基於她營造的故事畫面!若讀者能看見她母親的委曲,必定是作者先有察覺。

我認為她殘忍,無非出於她對自己殘酷的忠實記錄。她把自己描繪得需索難纒,很可能是因為:她用了母親否定的眼光來批判自己,畢竟這正是她一生的罩門,一方面渴望被看見與肯定,一方面覺得自己不夠值得。於是做為讀者,我們可以選擇像她的治療師那樣,同理她的傷痛,肯定她的優點,艾莉森是個善良正直、有才華、努力工作、願意改變和可愛的人;當然也可以選擇用父母對她的嚴苛和排拒來看待她。讀者採取的視角,可能亦反映出對自己有多仁慈或責難。

另外,作者對「原罪」的想像讓我覺得很有意思。基督教的理論是我們與生俱來便是罪人,這並非容易接受的概念。艾莉森把原罪理解為我們一代又一代殘留下來的有毒情緒,然後她說:「知道自己是一個終點,叫人感到安慰。這悲觀但釋然的想法,應該讓好些決定不生育的人心有戚戚。

《歡樂之家》《我和母親之間》是兩部不避艱澀的野心之作。敘事時序綜橫交疊,牽涉內容廣泛,引用的名著龐雜。作者的心思更是千迴百轉、精心鋪排,每一小格畫作皆準確嚴謹。談父親的《歡樂之家》採用灰藍色調,如黯淡的輓歌;談母親的《我和母親之間》使用暗紅墨水,似深沉的女性生命力。兩部自傳均以溫暖感恩的調子作結。艾莉森領悟到父母給不了她想要的一些東西,卻也給了她另一些更珍貴的父親陪艾莉森玩「飛高高」的遊戲,後來讓她能自由飛翔;母親配合她演「跛腳兒」戲碼,遞給她想像的拐杖,容讓她沉溺於隱形的傷口,啟發了艾莉森日後書寫的想像力,透過創作找到人生的出口。我們可以看到作者毅力驚人地鑽牛角尖,最終讓她穿破牛角,逃出生天。

母親配合她演「跛腳兒」戲碼,遞給她想像的拐杖,啟發艾莉森日後書寫的想像力。(圖/《我和母親之間》內頁)


〔補充筆記〕

1.《我和母親之間》使用跳躍的敍事手法,讀者需要辨別作者不同階段的造型。畫父親的書時她沒有眼鏡(下圖左),畫母親的書時戴黑框眼鏡(下圖右),記住這點可避免閱讀時的混亂。

艾莉森的人物姿態會依照片來畫(圖/wiki)

2. 書中很多人物姿態,艾莉森會逐一自拍做參考。兒時家裡的裝潢、當年城市的樣貌,均做了大量資料搜集。受訪時她說,仔細是因為她的強迫症。但我認為是這個擅長為難自己的處女座,鐵了心要畫出完美無憾的作品。

3.《歡樂之家》後來被改編為音樂劇,增添了溫馨和幽默元素,成為東尼獎的大贏家。飾演艾莉森童年與成年的演員同台時,有著超時空自我觀照的感動。




 延伸閱讀 
1.「我非常相信愛,但我也相信,愛的實踐之路困難重重。」──專訪《歡樂之家/我和母親之間》作者Alison Bechdel
2.【書評】紀大偉:在「同志文學」、「BL漫畫」和「精神障礙」之間——從經典漫畫《歡樂之家》和《我和母親之間》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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