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一輩子的正體書編輯,沒想到在人生的下半場開始整天讀起了簡體書。
台灣加香港每年出版那麼巨量的正體字圖書,難道沒有一本我能讀、想讀的嗎?倒也不是。主要的原因是我設定的人生下半場,要專攻「甲骨文字」這個冷僻的領域所致。甲骨文研究在台灣雖然曾經輝煌過,但近幾年來只剩下少數幾位學者還在耕耘,這門學問的主戰場幾乎都轉移到對岸去了。
這使得我能找到用來自學的甲骨文著作或工具書,絕大部分都要從對岸來。
觀察簡字書,再比對台灣的出版市場,可以發現一個很明顯的差異,那就是專業、特定領域圖書的出版規模,台灣這幾年急速下滑,近乎要絕跡了。古文字學、古天文曆法學、考古學、古器物學、殷商史、神話學等相關領域,台灣在近十年可說幾乎沒有新書出版,但這個領域卻是材料出土大盛,考古文物眾多,正是滋養學術研究的沃土,但台灣書業卻在這個領域幾乎繳了白卷,即使台灣還有少數堅持耕耘不輟的學者,他們的研究成果也常常是發表在對岸的期刊,甚至先結集為簡體出版。
事實上台灣的甲骨文淵源、資源、條件,比起對岸來,不遑多讓。台灣在甲骨文學術史上不但繼承了抗戰前歷次「科學考掘」所得、質量均優的珍貴甲骨片,李濟、董作賓、李孝定等多位學人的研究也成為甲骨學史上經典性的里程碑,甲骨文不但是台灣的資產,也是台灣曾經的光榮標記,不過我們一般人對甲骨文隔閡真是太深了,市場缺乏動能,以至於供應量急速萎縮。我被迫必須研讀簡體書,因為市場上就是這個形勢。別無選擇。
別無選擇聽起來好像很無奈,但中間還是有樂趣的。對岸在這些領域研究的學者更多,出版量更大,以至於你很容易可以在其中找到極具開創性,也值得一讀的作品。這兩年我印象最深刻的有:
1. 朱大可著《華夏上古神系》
這本書討論的問題是,為什麼全世界重要的古文明都有體系龐大的神話系統,而華夏文明的神話系統卻是如此支離而破碎,完全不成體系?是因為歷代的兵燹、戰焚、禁毀所導致的嗎?如果在遠古時代華夏神話確實曾經有一個完整的體系,那麼現在我們有辦法在我們僅有的斷簡殘篇裡,重建這個體系嗎?
朱大可根據語言學演化的軌跡,思考有沒有可能古代神話會像語言的傳播演化一樣,從非洲原生地一路東傳,最後抵達美洲?這樣的話,華夏世界將是這種傳播軌跡中間的一站。比對各神話的母題、語音學特徵,可以找到華夏神話諸神的原型,這將是重建華夏上古神系的重要理論。朱大可花費20年光陰寫成這一部雄辯滔滔的巨著,非常有啟發價值。
2. 馮時著《中國天文考古學》
如何重建上古時代的曆法呢?馮時使用所有上古史能夠使用的工具,包括出土文獻如戰國楚帛書、甲骨文金文、考古研究、當代天文學以及先秦文獻等,探討中國從石器時代開始的古天文學諸問題。他復原了上古時代的天極崇拜,大火星曆法,太陽崇拜等遠古遺留,也釐清了觀象授時為何對中國政治傳統具有絕對性的影響的起源。能夠掌握那麼多種工具論證古天文學的課題,實在讓人嘆為觀止。
這是一本非常神奇的書,因為他挑戰的對象是一向以深奧難解聞名的《山海經》。劉宗迪想要解釋的是,這是什麼性質的書,為什麼會寫成現在我們所見的樣子,它在上古史裡到底具備何種意義。
此書一開頭直接就問〈山經〉和〈海經〉為什麼寫作風格如此不同,描述的內容也天差地別,一邊是寫實的諸山方位、里程、河流、物產;一邊則是海外絕域,神奇怪物,荒誕難明的物種。作者認為,〈山經〉是實況的地理調查,〈海經〉則是別有來歷的文本。作者第一章就直接點題說〈山經〉是講空間的書,而〈海經〉則是講時間,也就是講曆法的書。第一個證據來自〈大荒經〉。經中說東方和西方各有七座山,是日月所出入。過去我們以為這是關於太陽與月亮的神話傳說,但作者的鋪排是問,為何是七座?七座山的意義是什麼?
作者的解釋非常乾淨俐落,七座山是最早期人類觀測太陽運動的地表參照系,每年當太陽運行到最南邊的大言山,那就是冬至到來的時候,過了冬至,太陽掉頭向北,半年後會來到最北的壑明俊疾山,那就是夏至了。每半年太陽會在這七座山之間走一遍,七座山等於在南北設下極限,中間用五座山切出六等分的日期,也就是陽曆月的時日長度。太陽來回一個循環,就是十二個月的起源。
這本書的論證,就我粗淺的上古史知識來說,完全無懈可擊,非常精采,足以破解《山海經》流傳千年的神祕色彩,還它成為上古曆法書的本來面貌。
如果你想接受上古史的激盪,我誠摯地推薦這本給大家。
陳穎青(老貓)
主編出版圖書超過二百餘種,贏得各大報年度圖書獎及新聞局金鼎獎多次。曾任貓頭鷹出版社社長,「自然珍藏圖鑑」「貓頭鷹書房」和「科幻推進實驗室」等書系主編。著有《老貓學出版》等書。現在是出版社顧問,淡江大學文學院兼任講師,「老貓出版偵查課」專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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