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本美國人寫的日本史。
當然，這句話本身並無任何的貶意。的確正如一般的理解，不會有比日本人更理解「日本」這個國家的民族。但是要看清楚一個國家的全貌，有時還是需要來自外部的視點。正如比較文化論常提到的一個比喻，一個人如果從小到大在同一間房屋裡出生、成長，那麼當然不會有別人比他更了解這間房屋裡的一磚一瓦和每個角落。不過對他而言，這間房子就是所謂的「空間」，不會有美醜、香臭甚至大小等問題意識，因為一切都是那麼理所當然。相反地，如果有外來者前來觀察這棟房子，他首先有機會看到這間房子的外貌，而後進入到房屋內部。對原住者而言再自然不過的室內「空氣」，對外來者而言將可能是如芝蘭之室的芬芳，也可能是像鮑魚之肆般的異香撲鼻。
日本史：1600~2000 從德川幕府到平成時代
由美國的日本研究學者詹姆斯．麥克萊（James L. McClain）所著的《日本史：1600-2000從德川幕府到平成時代》就是這樣的一本著作。
但不代表這本美國作者的日本史就充滿各種奇怪的和風趣味。相反地，在布朗大學任教的麥克萊的《日本史》資料量相當龐大。尤其是麥克萊重視工商業對於社會的作用力，而且從本書重點的江戶時代之前的中世、古代就開始採用這種觀點。這個視角相較於其他日本史書籍強調找出「時代的主角」（如平安時代的貴族、鎌倉時代之後的武士）的風格大不相同。在麥克萊的日本史中，「人民」一直都是時代的主角。
從內容看來，這本書的確也受到日本左派歷史學者相關著作的許多啟發。書中相當於前導部分的上古史，採用日本信史由天智天皇開始起算的獨特方式，的確是最近讓台灣讀者耳目一新的嶄新思考。雖然神功皇后的「三韓征伐」等事蹟，原本就是可信度值得懷疑的浪漫傳奇，但是連聖德太子、佛教公傳等飛鳥時代前期，也僅以幾行帶過的方式，其實也是麥克萊實事求是的風格。而對於室町時代，以及於戰國時代織田信長、豐臣秀吉的認識，或許會讓台灣許多戰國迷覺得不夠過癮，但這本書從江戶時代開始對於工商業、思想和社會形態的詳述描寫，絕對值得這本書題名「日本史」的厚度和深度。
正如日本國民作家司馬遼太郎所言，江戶時代是因為「幕藩制」使各地開始發展出特色文化的時代，而形成這種特色文化的背後，正是因各藩內政各自獨立而產生的大阪商業活動在支撐的。麥克萊深入探討工商業、甚至注目到大阪商人階級所發展出的「心學」等獨特筆觸，正是讀者可以更進一步了解江戶時代這個特異時期的最佳材料。因為這種重視商業流動的特色，讓麥克萊的江戶史多了世界性的觀點，也讓他可以注意到江戶時代的鎖國措施，除了防止基督教侵略的意識形態理由，更有江戶幕府防止白銀外流的經濟因素。而這個把日本當成「白銀生產廠」的思維，其實也延伸到了幕末，成為列強極欲打開日本門戶的理由——由於日本的白銀和黃金採取1：5的兌換比，遠低於歐洲的1：15。所以列強商隊只要能進入日本以白銀換取黃金，就能將黃金拿回歐洲再換回三倍的白銀，幕末日本瞬間從過去的白銀獲得處變成了淘金聖地。這也是台灣讀者較少接觸過的另一個幕末風雲形象。
菊與刀：風雅與殺伐之間，日本文化的雙重性
當然，這本書也有美中不足之處。像是許多史家和作家認為改變日本命運和思維、號稱「第0次世界大戰」的日俄戰爭，在書中所佔篇幅不多。對於一般認為文明開化代表的明治時代，麥克萊沒有忘記從一般人民（也就是工農視角）去檢視此時在富國強兵背後所付出的慘痛代價，以及「足尾礦山事件」等日本成為列強的陰暗面和犧牲者們；但是麥克萊著重工商業的描述，卻也在這段歷史中從明治直接跳躍到昭和，沒有提到多少「滿洲」這塊「吸滿日本人父祖之血的土地」，為什麼讓日本如此堅持其利權，也因為這樣受到國際孤立、甚至軍國化的理由。不過就算如此，本書仍然發揮了補足日本研究經典《菊與刀》著重於精神面探討的不足之處，為歐美甚至全世界的外國日本研究者，提供了許多新的思考方向及判斷素材。
說來奇怪，在日本的近代對外歷史中，遠在太平洋另一端的美國，一直和這個國家有著奇妙的緣分。打破江戶三百年和平幻夢的，是來自美國的黑船艦隊。日本抬頭成為東方新興國家，和老牌帝國俄羅斯展開存亡之戰後，是美國的調停解救了幾無餘力的日本。而在日本成為列強於東洋咆哮時，美國卻成為了日本的最大假想敵，後來也真的成為了擊潰日本、並實質佔領這個國家數年的敵國。戰後日本走在美國一手打造的「民主」路上，也因為美國引起的戰爭而展開了復興之路。爾後兩國卻再次成為經濟戰的對手，一方面卻奇妙地也再次成為太平洋區域最堅定的盟友。
這本美國人寫的日本史，沒有其他國家作者常強調的「知己知彼」這種莫名其妙的敵意或先入為主的觀念，而是純粹以學術角度，探討這個外國人並不容易理解的國家和民族。在我們習慣了日本、甚至台灣、中國作者角度的日本相關著作後，麥克萊的《日本史》實為提供另一種角度幫助我們了解日本的一本好書。
雖然，我不覺得滿洲國前需要加個「偽」字就是了（笑）。
蔡亦竹
實踐大學應用日文系助理教授、民俗學者。著有《表裏日本：民俗學者的日本文化掃描 》《風雲京都：京都世界遺產的文化人類學巡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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