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熊半夜起來找不到媽媽,媽媽到底去了哪裡?(圖/《小小熊的夜晚》內頁)
我認識酒井駒子是從這句話開始的:
還是熊媽媽想要一個人盪秋千,到那個她經常帶黑夜小小熊去的公園了。
——出自《小小熊的夜晚》
一本看起來很普通的晚安書,初次翻完卻背脊都涼了──怎麽會有人知道「媽媽想要一個人盪秋千」?而且是穿插在童書裡、看起來毫不起眼的一句話;還流出「黑色的眼淚」,把四周都變黑,然後一顆流星飛來,緊緊抓著就到了媽媽那裡。
故事的後半部是「必須工作的媽媽」。媽媽因為要釣魚當明天早餐,不得不離開小孩,還要跟小孩說「對不起、對不起」……吃剩的魚賣掉,錢拿來買腳踏車給你……壯碩的熊媽媽扛著魚獲,一手抱熊寶寶,一手背「我」……天啊!偉大的母親啊,我的背脊更涼了,一本小小的繪本,讀出聲來的是孩子的晚安書,沒讀出來的,是母親們心裡翻騰的辛酸啊!
這本繪本唸出來是給孩子的晚安書,藏在字裡行間的是母親的心酸(圖/《小小熊的夜晚》內頁)
酒井駒子的所有中譯本就不在這裡囉唆介紹了,我只是想要分享她幾本繪本裡的「孩子獨處」這件事。這一本《In the Meadow》(くさはら,草原,無中譯),雖然不是她寫,而是小說家加藤幸子(她愛好園藝、大自然),但卻莫名好像酒井寫的。這本繪本原是以科學(自然)類出版,主題是小孩在草原中的體會。小小的女孩穿過跟她差不多高的草叢去追蝴蝶,體會到穿過草叢的味覺、觸覺、聽覺,過程中長長的野草似乎刺了女孩的臉頰一下,那瞬間,女孩突然閉上眼睛想哭。
閉上眼睛這一頁,就是突然插進的一頁黑:
「我聽到了穿過草叢的窸窣聲、風吹過草聲、遠處水流聲……(剛一路聽到的聲音一起出現),還有鳥叫聲……我在哪裡?」
小女孩在體驗草叢的途中,作者插入了一幅全黑的畫面(圖/《In the Meadow》內頁)
還有一本一樣有英譯無中譯的《The snow day》(暫譯:雪停的話),裡面深深吸引我的是在大雪的夜晚,小孩和媽媽兩人從公寓陽台向外看──沒有車,沒有人,一片雪。孩子說:「好像世界上只剩我們兩個。」(英譯是“Mommy, we are all alone in the world. ”)。
那是孩子轉瞬即逝的「孤寂感」嗎?甚至是成為大人後都想要避諱的「孤寂」?不管如何,能夠在童書繪本裡看到一頁掃過的「獨處感受」,卻又不是怕黑的那種恐懼,已經很驚訝。
下大雪時,孩子說出:「好像世界上只剩我們兩個。」表達一閃而逝的孤寂感(圖/《The snow day》內頁)
《星期五的小砂糖》
接下來就是這本開本小小的《星期五的小砂糖》(金曜日の砂糖ちゃん,無中譯),2016年到了第17刷!裡面收錄三則各有十頁上下的小故事。因為我先看過酒井駒子有中譯本的《妹妹醒來了》,對於她描繪小孩在半夜起床,做平常大家都禁止她做的事(比如,拿姐姐的娃娃、開冰箱愛吃什麽就吃什麽……)已先有了底。當時只是覺得,似乎印象中的繪本都是半夜怕黑的小孩,不過《星期五的小砂糖》這位妹妹不但不怕黑,還充分享受「眾人皆睡我獨醒」的時刻。
書中第三則故事叫〈夜與夜之間〉,描繪的也是女孩在半夜醒來,拿了媽媽的性感睡衣穿(下左圖)、把玩針線盒、用媽媽的梳子梳頭、打開鳥籠、打開門……她在半夜做這些平常做了會被罵的事,就像她的潛意識一樣。特別是畫面在她打開門時,外面是一群戴著皇冠的狗(下右圖),而最後一句話是:那之後,再也沒有回來了。短短幾頁,令人不寒而慄,酒井似乎要描繪孩子最初的「叛逆」,或是人在無數夜晚那種稍縱即逝的禁忌欲望。
小孩半夜起床,享受獨處時光,打開門外是戴著王冠的大狗,短短幾頁的故事卻餘韻深長(圖/《星期五的小砂糖》內頁)
小孩「獨處」這件事,我在重看《小熊維尼》時已有諸多體會,但兩者的差別就是:《小熊維尼》以及大部分繪本都是有「想像朋友」的,確實不少繪本裡的孩子是「一個人玩」,但一定會有令人會心一笑、不知從哪來的朋友冒出來;於是,當酒井駒子筆下的孩子真的是「一個人」時,一個人度過「獨處」、「獨處時的想法」……對比大人世界的規律、筆直、安全,就多了些欲語還休的餘韻,好像把「我們眼角瞄到了什麽,但不會正眼注視」的東西,拿捏恰好地端出來。
第二則故事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小男孩今天很無聊,所以走了一條平常不會走的路,走到了一片草原……(中略),大人喊他:「喂,不可以到那邊去!會有蛇喔!」但小孩心裡的口白是:「我也想要 看看蛇。」故事在這裡戛然而止。
忤逆大人的心理,所有人都曾經有過,但大多時候都被壓下來了(圖/《星期五的小砂糖》內頁)
忤逆大人的心理,所有人都曾經有過,但大多時候都被壓下來了,這種隱微的情緒經驗,不管在孩童時期、長大成人都還會有吧,也許,這就是酒井駒子吸引讀者的原因。我突然想著自己有沒有過這樣的、像是逃學在外一個人閒晃的經驗,在「該做什麽時」兀自逃走了,那種時刻,一定感受千萬,萬金難買。
這一首非裔美國詩人、普立茲詩歌獎得主尤瑟夫.科孟亞卡(Yusef Komunyakaa)的〈捕蠅草〉(Venus's-flytraps),詩很長,意境很契合上文談的孩子無知(原始、天真)的禁忌、人之初與世界碰撞的刹那。(純閱讀樂趣暫譯,原詩在此)
我五歲,
涉入深深的
陽光的草,
不在意蛇
和虎頭蜂,從
黃色花朵冒出來
在滯留的熱氣中顫抖。
別打攪我了
因為我有我的獨行俠
六響槍。我能用問題
傷害你
像銀色的子彈
在我夢裡高高的花朵像
第一州銀行那樣大
他們吃了所有的人
我愛的那位除外
她們有女人名字
有著嬰兒從那裡
出來的嘴巴。我五歲。
我會為你跳舞
若你閉上你雙眼。不准
從指尖偷看
我不應該太
靠近這些鐡軌
有天中午我看見
火車對牛做了什麽。
有時候我站得太近
我能看見躲在貨櫃廂中
男人的眼睛。
有時候他們揮手
或尖叫叫我回去。我大笑
當火車讓狗
嚎叫。牠們的耳朵痛。
我也知道蜜蜂
沒有花朵不能活。
我不明白爸爸為何
叫媽媽蜜糖。
世界上所有的蜜蜂
住在小小的白房子裡
除了在這些花朵中的那隻。
裡面全是黏黏甜甜的。
我猜想死亡的味道像什麽。
有時候我把蝴蝶抛
回空中。
我希望我知道為什麽
我腦中的音樂
令我害怕。
但我知道
我不應該知道的事。
我能開始行走
永遠不停下。
這些黃色花朵
一直蔓延。
幾乎到了底特律。
幾乎到了海。
我媽媽說我是一個錯誤,
我讓她成為壞女孩。
我的玩具屋在我們的家
下面,以及我聽到人們
告訴彼此秘密。
更多酒井駒子作品
馬尼尼為
馬來西亞柔佛州麻坡人。讀過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台灣藝術大學美術所。著有《帶著你的雜質發亮》、《我不是生來當母親的》、繪本《貓面具》與「隱晦家庭」繪本三部曲,最新作品為詩集《我們明天再說話》。
網站:樹人畫學校 outsider art school & 繪本亂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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