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ily / 只想當社會的「零件」不行嗎？──讀《便利店人間》

故事背景設於便利店，《便利店人間》是讓我秒投入的小說，因為身處台灣，誰不是便利店熟客？主角古倉惠子是便利店店員，開場一連串對店內運作的俐落描述，聲影氣息活現，讓我聯想到德國電影《香水》於菜市場如行雲流水的序幕，一來便掠住人心。驚喜之下馬上回去看本書簡介，原來是日本芥川獎得獎之作，好吧，難怪。

非常有趣的是，作者村田沙耶香從專訪中透露，除了出書期間太忙必須暫停，她一直有在便利店打工，利用上班前凌晨兩點至六點，和午後下班一到五點寫小說。誰能料到忙於整理飯糰和三明治的店員，竟是獲得三島由紀夫新人獎和多項文學獎的臥底作家？

便利店人間【最暢銷的芥川賞得獎作品】

故事裡的惠子自小缺乏一般人類的情感迴路，例如小時候在公園發現死去的鳥，別的小孩哭哭啼啼，為鳥兒安葬並獻花，她只想到難得鳥自己死掉，何不帶回家烤給爸爸吃？同學們爭執打架，旁人說趕快制止他們，惠子採取最直接有效的方法，揮鏟子敲昏同學。另有一些驚人舉動亦在校園引發軒然大波，讓師長視畏她如怪物。

作者並沒落俗套去解釋惠子與眾不同的原因，諸如童年創傷之類。她的家庭平凡得毫無破綻，父母雖曾出於憂慮帶她去心理諮商，但專家也束手無策，只含糊地囑咐家人給她更多關愛和耐心。

惠子自知先天缺乏常人之情感反應與社交能力，為免帶給別人和自己困擾，在學校她努力當個透明的啞巴。直到大一那年，遇到一家新開的便利店聘人，她的人生終於找到明燈與依歸。

穿上制服，便能讓「古倉惠子」退位，化身「店員」。不再擔心自己說不出「人話」，因為員工手冊有大量示範對白可供參照。附加的額外「福利」，是能夠密切觀摩同事私底下的穿著打扮、言行舉止，選擇性地複製演繹，於是惠子很快便練得人模人樣。這令親友大感寬慰，以為惠子終於正常了，殊不知她只是一個人形容器，隨機讓他人附身。

作者對惠子模仿同事的描寫十分詼諧，亦讓我想起一句耶教口號：WWJD （What would Jesus do?）每當面臨決擇，試想「耶穌會怎麼做？」，盼望藉此活得更合神心意。而惠子則像個錯生於地球的外星怪客，待人接物時常得自問：「某某同事會怎麼做？」盡力學著當個迎合他人心意、不被定罪的人類。

穿上制服，便能讓「古倉惠子」退位，化身店員，不再擔心自己說不出「人話」。（圖 / calltheambulance ＠flickr）

置身於文明社會體制內，我們一生每個階段也有當做的事：唸書、打工、獨立、找一份合理的正職，勤力往上爬，同時要兼顧結交異性、結婚、生子，存一筆足夠的款項然後退休。能夠做滿以上，即能獲得大眾認可。誰在沿路脫隊得太離譜，便會招致旁人不安。

不安比較善良的表達方式是關心和擔憂，帶著惡意的會批判、賤斥，恨不得把異己自社會消滅，就像免疫系統驅趕入侵的異物。排他的人性講白了很可怕──若你跟我們不一樣，你沒有生存的權利。

惠子跟白羽磨合磋商的過程中，針針見血地戳破社會規範的不公不仁與乖謬。他倆企圖欺瞞親友的情節，更是濃縮版的示範，展示主流社會對付異己的欺凌強暴。作者以幽默誇張包裹著真實的哀愁，入口先甜，後味甚苦。多得故事任性又奇幻的結尾，領讀者從無解的實況中騰空抽離，不至厭世。

不得不提，我非常欣賞作者沒有給惠子冠上任何精神障礙的標籤。讀者必須逐步自行認知：古倉惠子的思想行為怪到無以名狀，獨一無二，她就是她自己。讓我有一刻幻想，要是我們活在一個沒有心理病症標籤的社會，純粹把每個人視為獨有的人形生物，互相認識各人的特質，即便這人非常奇怪，亦不為著便利把人簡化歸類，而是去觀察、理解對方如何怪法，再自由決定互愛互助或相憎。人人是人，人人亦是怪物的世界，是否更能讓每個個體更受尊重？

讀後我研究書封的插圖，穩重的巨樓密閉堅固，惡形惡相地冒煙流濃，吐出骸骨。如果這巨樓代表著社會體制（共業之城？），我想絕大部分閱讀此書的人，也是安全被納入高牆之內的「正常人」，亦難免身兼被害與加害者。作者本人亦是，寫作成就早獲文壇與讀者廣泛肯定，無疑是社會機器中一枚閃亮的零件；但她選擇寫這樣的故事，我們心有戚戚地讀著，也許因爲她跟我們的體內，都有一小撮不甘心的頑劣細胞，偷想著巨樓外面的自由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