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開選單

網站服務選單

登入

頁面路徑列表

子選單列表

羅浥薇薇|致那些使我動情的破美人

【羅浥薇薇|情非得體】長頭髮

  • 字級


weiwei

我買下的第一頂假髮非常女性化,髮長幾乎到腰、微微大鬈、咖啡糖褐帶一些淡金。我在 ebay 上猶豫了幾天,怎麼也沒法想像任何一頂假髮戴上我頭頂的樣子,但為了平復自己新生的光頭焦慮,只能咬牙下單。

戴上假髮,站在鏡子前面看了很久,火車時間都要錯過還沒有辦法出門,我對著鏡子自拍,相機視窗裡的我看起來比沒有頭髮的時候來得更格格不入。我像個沮喪的扮裝皇后跨出家門,重複瀏覽路過的汽車反光窗戶、商店櫥窗、以及任何可以反映出自己樣子的平面,一次一次我重複練習表情、線條、要用最快的速度渡過鏡像階段。因為我已經不是幼兒,世界距離我很近,打開門、鎖上鑰匙、他人就要像洪水一樣壓過來了。

和過去一整週一樣,我進了圖書館還書、拿了預訂的片子、走進女廁、和門裡整面的塗鴉老朋友打招呼。自從上次在圖書館恐慌發作之後暫時不想在裡頭久待,我會到離學校走路三分鐘的咖啡店念書和工作,儘管裡頭總是燈光過暗使眼疲憊。要走進之前,我先從門外看了一下,確定老闆不在外場。我感覺自己還沒有準備好用這個樣子面對某些人。所謂「某些人」大概是我不真的熟稔、但彼此存有好感的默契(或我對他/她存有某種程度的敬意)的那些人。那天的外場是我時常碰到的一個漂亮女孩,我喜歡她,因為她整個人很沉著、而且感覺聰明,我知道她看見我的時候有些詫異,畢竟前幾天看見的我都冷硬、蒼白,而且沒有頭髮,但基於禮貌她很快地調整表情,如常與我寒暄。我坐下來讀了一點中文,寫下昨天的夢,和前天想到的電影場景。

回頭想想,那頂柔情似水的假髮,正是在潛意識裡我永遠無法成為的那種女孩,藉此機會,我想當一次看看。但事實是,戴著這頂長髮走在路上整個下午,一直有一種很脆弱、很委屈、幾度快哭出來的感覺,仿佛有人沉默搭上我緊繃的肩膀使我不意鬆懈。妳從不曾知道自己如此害怕不同於人,為著這可憐兮兮的安全感妳心酸不已。

後來我把那假髮束之高閣,認命地專注與無處可掩藏的憤世五官共生共處,一切表情都拿不定主意,所有路線被揉糊,妳得想辦法重組。有時我襯衫筆挺軍靴緊繫,和 T 朋友走在利物浦街一起承受粗魯男人的訕笑;有時露出肩膀或者大片鎖骨,給大多數人一些線索安置我,給某種人一些破綻愛惜我。為何我們竟能從出生便如此篤定自己與他人的性別及其對應氣質呢?在頭髮以極緩的速度一點一點長回來的那段日子,我時常思索這個問題。

weiweii_6
'My Dear Skinhead Girl' by Zac Hsieh

一個月之後我到當代藝術中心去看 Mica Levi 的聲音工作坊。她以不隨成規的曲式與自製樂器被矚目,受嚴謹古典訓練的她說自己做的那些小怪歌是心目中的通俗流行樂,我則對她的鬈髮駝背和縫隙過大的門牙感到親切愛戀。我先聽了專輯,決定去聽她的現場表演,旁若無人天馬行空的音樂出乎意料地使人感覺相當嚴肅,我萬分感動。

我上樓,沒料到現場如此冷清,偌大的房間裡僅有她與一名助手低頭苦幹。「我可以坐在某處看妳們做樂器嗎?」我鼓起勇氣開口:「我會很安靜。」

沒法完全聽懂她青少年式的純正倫敦腔,但她把紅色沙發上的衣服全都推到一旁,「妳可以坐這裡。」

從幾片木板和一些螺絲開始,然後把弦轉上去,她像坐在裁縫機前面那樣坐在自己腦中的樂器前面,踩著踏板試音,像古老的巫師正在施法。有時她會忽然哼出一句歌,右耳的喇叭打開之後整間屋子全是一些延遲的聲響。因為做工太專注, ICA 的俊俏記者已經來了三次還訪問不到她,直至午飯時間,記者才鬆一口氣拿出筆記本和麥克風,對著大口啖食的 Mica Levi 進行訪談。接下來幾個小時,陸陸續續進來一些人,熟稔地向她打招呼,最後一位大塊頭的男人禮貌地向我自我介紹,然後詢問我的姓名。我連忙跳起來揮揮手:「我誰也不是。我很努力讓自己隱形。」

「一個光頭男裝的亞洲女孩,要隱形很難吧。」Mica Levi 淡淡地回話。

我臉刷地緋紅,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她所描述的,正是我此刻在此處所俱備的存在感:我不屬於這個世界,我的存在感來自於我的不存在。如同十年前的我在台北的女同志酒吧所感受到那腳尖沒法著地的慌張,十年後的我明明已經長得這麼強壯,但走進這裡,我是唯一黃皮膚的女孩,既沒有流利的英文,手中也尚未掌握這個次文化的溝通密碼,我的額頭刺了「外來者」三個大字,沒有任何一種劉海遮蓋得住,事實上,我並不真的希望遮掩它。

我想起有一日敲門走進研究室,滿室亂書的教授抬起頭來,忽略我慘淡的臉對我微笑:「妳換造型了。」接著以典型美式溫情對話為此話題迅速作結:「我們都有過這時期,對吧?」

我腦子一緊,內心大叫:「省省吧我沒有那麼想被妳理解!妳的憤世嫉俗和我的怎、麼、可、能、一、樣?」

那年的耶誕夜無雪,我帶著被修整往某一個方向,同時被梳洗成毫無方向的一點八公分頭髮,化著比平時更濃一點的妝,坐在女孩和甜點中間,感覺自己像個怪物。試著拿一把吉他遮掩不正經的內衣,從喉嚨裡發出來的卻是失眠將眠之前被放棄事物的影子,它們從身體走出來時削弱了存在本身的力量,它們試圖說明事情的努力甚至沒有說明任何事情。

發現這一點的時候我把嘴闔上,低下頭專心地辨認和絃與指法。當我的臉不朝向前方或他人的眼裡,矛盾的是我終於感覺不再只有自己。


騎士
騎士
羅浥薇薇
八○年代出生。台灣苗栗人、左營長大。 
現職為幼兒電視轉播與保育員、不自由創作者,未來不詳。 著有小說《騎士》







 

上下則文章

主題推薦RELATED STORIES

回文章列表

關閉

主題推薦

心情不好可以逃,但媽媽這個身分怎麼逃?那些媽媽無可訴說的心事

當媽媽其實沒那麼快樂光彩,事實上有點灰頭土臉,甚至讓人窒息。全職媽媽可能被外界眼光誤解「不過是在家帶小孩,有多累?」,雙薪家庭中,母親下班回到家則要開始第二輪班(家務、照顧小孩),看五篇文章帶我們了解媽媽的苦。

2154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