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們生長的鄉村一樣
不習慣裝腔作勢
阿爸偶爾寫的詩
沒有英雄式的宣言
也沒有輝煌的歌頌
只是一些些
粗俗而笨重的腳印
和我們日日親近的泥土一樣
不喜歡說漂亮話
阿爸偶爾寫的詩
沒有繽紛耀眼的光采
也沒有華麗迷人的詞句
只是一些些
安分而無甜味的汗水
孩子啊!阿爸偶爾寫的詩
無意引來任何讚嘆
也不必憑藉任何掌聲
和我們每天在一起勞動的村民一樣
對深奧的大道理,非常陌生
又欠缺曲曲折折的奇思妙想
只是一些些
對生命忍抑不住的感激與掛慮
〈阿爸偶爾寫的詩〉──序《向孩子說》(1985,洪範)
吳晟1944年生,不管用實歲虛歲哪種算法,都過70歲了。他有多篇詩作散文收錄在國文教材課本裡,是名副其實的課本作家、國民阿爸。走到哪裡,人人敬他,稱他老師。然而他還在拚,現身環境運動現場,寫詩明志;在家鄉彰化溪州捍衛水圳,擁田種稻,培育台灣原生種植物。「我想就再五年,到75歲體力差不多了,之後交給你們。」吳晟中氣十足地說。他眼中熱切盼著保護土地的傳承與接棒,多過於感嘆自身老去。
說來諷刺,使詩人得以不老的動力,竟來自於抵抗人對水土的傷害。新增照片與內容重編出版的著作《守護母親之河:筆記濁水溪》,大部分文字最早寫在2001-2002年,當時吳晟剛從教職退休,早有走訪濁水溪流域之心,適逢南投縣長彭百顯推行駐縣作家的計畫,一拍即合。拿到經費與通行證,於是吳晟在妻子莊芳華的陪伴下,行遍南投境內的濁水溪流域,近距離觀看水壩、發電廠、溫泉開發等取用自然資源的文明手段。
「我本來想寫一本像梭羅《湖濱散記》那樣的書,讚嘆大自然的美,可是書寫抒情和美的心境,慢慢被現實狀況所擊潰。對美的嚮往,愈來愈被目睹環境破壞的憂慮和憂傷給取代。」吳晟坦言,寫美最好看,他也實際看到了南投濁水溪流域的自然美景;然而一路上遇到太多環境問題,他無法抑制想去探究背後原因、提出批判的心情。
像是橫跨清水溝溪、連接清水村與瑞田村的清瑞橋,施工中就發現橋面太低,桃芝颱風帶來的水勢輕易漫過橋面。礙於工程已發包就得做到完的公共工程陋習,明知有錯,卻得老實蓋好再拆掉重建。又譬如集集瀾河堰,政府洋洋灑灑公告15項功能效益,卻避而不談引水供麥寮六輕使用的建造主因。這些反思,全都如實寫進南投縣政府補助的書寫計畫裡。
「你開始關注這個社會的時候,就會發現充滿了弊端。簡單說,有很多可以避免的事,可以更好,不要這麼壞。」吳晟說,會成為這樣一位貼近現實的作家,是自己的天性使然。「我的個性就是誠實。我看到、我知道什麼,就沒辦法假裝沒看見,沒辦法假裝不知道。」
今時今日讀吳晟十多年前寫就的《筆記濁水溪》卻有一種現世感。樹的砍伐,水的時乾枯時暴漲,水道的水泥化,溫泉取水的用到盡,如是對環境的殘害,全數未曾反轉更改。若非早有環保意識的鬥士不惜以身抵擋機械怪手,我們還無法享有現存的自然環境。教育體制中,生態教育幾乎掛零;社會上動輒給反對者貼上環保流氓標籤,合理化粗暴開發行為,說那是必要之惡。
眼看一切只有更糟,沒有更好。怎麼辦呢?一輩子抗爭,青壯年投入民主運動,後來專注在環境保護的吳晟轉用熟悉的台語感嘆:「這裡睬一下、那裡睬一下。我現在常常講『啊!睬不了,管無法度。』」忍不住問詩人,爭這麼多年了,要怎麼凝聚力量,要怎麼堅持下去?
吳晟給年輕人三個提醒。第一要顧好身體,「你才會有力氣生氣」。第二要持續關注社會議題,多看不同立場的媒體報導,拿出同理心,別去鄙夷、仇恨持對立觀點的族群。第三,選擇性參與,衡量現階段的輕重緩急與能力所及,選定關注的議題後,找出檯面上與隱藏起來的利弊得失。了解透徹,立場才有辦法堅定。「所以我雖然是喜歡文學的人,這幾年看最多的卻是論述和環評報告書。」吳晟苦笑說。
和他的詩一樣,吳晟說話沒有華麗迷人的詞句,只有對生命、對水土忍抑不住的掛慮。拍照時閒聊,問他當父親時寫詩給小孩,現在可會寫詩給孫兒?吳晟正色回答,他最早是寫詩給土地,這點從來沒變過。至於當時寫情詩的對象女友,就是現在的老婆,這點也沒變過。
〔吳晟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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