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十六年,吳明益出版了八本書和三冊論文。無論小說、散文或論文,他都把自己放置到外在世界,田野山林或街頭,近年還走出台灣。他的才華與誠摯的寫作意念,一次次打動台灣,也逐漸讓國際驚艷。
生活追求簡單的吳明益,對寫作卻從不肯屈就於現成簡單,他像個不肯安逸的拓荒者,拿起紙筆和相機,一次又一次探向沒有人走過的路。這一次,他獻給讀者的是一本攝影散文,他說:我的相機不只朝向蝴蝶、山林、溪流與海洋,我拍那些壞掉的鐵門、路上走動的陌生人或街頭的小販……
是的,沒有自我耽溺的抒情散文、不放甜美可愛的田野照片。
他想挑戰自己是否能將影像化為詞語,並藉此找到希望。
因為想了解點燃他這次創作之火的是甚麼。所以在新書出版前,我們特別請他親自談談對《浮光》這本書的完整想法,藉此分享給OKAPI讀者。
採訪整理/ 新經典文化出版
Q1. 為什麼開始拍照?
吳明益:最主要第一個是我大學是大傳系,大傳系大一到大四都有攝影課,大一是必修,之後是選修。因為必修,所以我們每個人都要有一台相機。我大姐跟我年紀相差比較大,家裡雖然不可能負擔得起這相機的錢,可是我姐姐買給我了,那是我人生第一台相機。
相機是機械性的東西。現在大家的手機都能錄影了,但當時的錄影機還是有點笨重的。當時我們上課時,連要進剪接室對我們來說都是一件很慎重的事情,因為機器很昂貴,你必須要通過考試才能進去。
暗房也是這樣。暗房對當時的我來說是非常迷人的地方。因為一間大暗房裡可能有十幾間小暗房,所有同學都在裡面洗自己的照片,常常會洗壞。洗壞了,大家就把還是濕的照片貼到牆上,所以整個暗房牆面就會貼滿同學廢棄的作品。而成功的作品我們會夾在中間晾乾,像曬衣服一樣,那是一種很奇妙的視覺經驗。
Q2. 你曾在文章中提過,當時交的作業老師並不喜歡……
吳明益:我的作業常常被打叉,主要是老師當時希望訓練我們基本工,洗照片的工夫、對焦的工夫。可是我那時候覺得拍照這件事直覺、感覺很重要,我就是故意讓它對不準焦,就是故意讓它層次沒有這麼分明。但老師認為應該從基本訓練做起,他認為這是不合格的。
Q3. 二十年過去了,現在再看,會覺得自己當時的想法是對的嗎?
吳明益:我覺得以照片的結果來看是對的,但是以訓練的過程,我是錯的。像現在我教書,教學生怎麼作創作時,會有很多基本、紮實的要求。比如說錯字不能有,要求他們知道正常句子該怎麼使用。你可以顛覆那個句子,但不是你本來的句子就顛三倒四。這件事對創作者的意識來說很重要。
Q4. 拍照從個人的興趣嗜好,到你想把它變成一本書,出發點是甚麼?
吳明益:這中間有個漫長的過程,一開始拍照我也沒有想過作品後來會變成一本書,這是當時不可能想的事。
之後我踏入了自然寫作領域。從事自然寫作的博物學者們,身上必須要有幾種工具,有的甚至是長在他自己身上,比如說手繪的能力;有了相機後,他們就改用相機,或者是顯微鏡。
這些工具都是必備的,所以我就完全踏進另外一個攝影領域。在街頭攝影跟跑到森林裡面做自然攝影,這兩件事情本質上有很大的不同。
Q5. 那麼你喜歡哪一個?
吳明益:攝影是一種很重視硬體的行為,所以你很容易掉到硬體的窟窿裡,誤以為那些硬體是攝影的全部,生態攝影更是如此。
例如某些拍攝場地,比方說可以拍到帝雉的地方,你可能就會看到幾千萬的器材擺在那邊,每個攝影者手上拿的都是最昂貴的器材,可是那個本質不見了。因為他們(攝影者)可能是靠餵食的方式讓鳥出現,而不是經由讓自己跟整個森林融合在一起,彷彿生活在裡面才得到照片,所以那個過程就變得很扭曲。
Q6. 簡單地說明,對你來說攝影是什麼?
吳明益:對我來說,攝影首先一定要有動力。有時候我會這樣問自己:我為什麼要按下這個快門?當然現在是一個相機很普遍的時代,大家吃一頓飯也會拍所吃的東西,可是若仔細想:拍的意義是什麼、對自己而言的意義是什麼?它可能是一個空集合。
對我來說,攝影一定要是你心裡被燃起的一種火焰,那就是:此刻的畫面,我希望不只我看到,我希望不在這個角落、世界上其他人也能看到。這很像寫作,我們要陳述的那個故事、那種生活經驗可能已經消逝了、不為人所見了,可是透過文字能夠讓它重新展現。攝影我覺得也有同樣的本質。
我自己是從傳統的拍照時代成長的,所以每按一個快門對我來說當時是花錢的事,現在來看,它訓練了我不浪費快門。當然有時候你必須要浪費快門,才能夠得到一系列照片中的一張好照片,但與其這樣,我更想要能夠預期那張好照片會在按第三次快門時出現,然後就只在第三張下手,我想擁有這樣的直覺感跟敏銳度。
Q7. 對你而言,寫作跟攝影之間有什麼關係?
吳明益:我自己大學時學的是傳播,這件事情對我最大的幫助,是當時有大量時間去看不易看到的藝術電影,我被電影這種藝術表演手法深深吸引,比方說楚浮、高達、阿莫多瓦的作品。於是當我寫小說時,鏡頭語言很自然在我的文字裡表現出來。常常會有讀者告訴我,說我的小說裡有電影感。
另一方面,同樣一張影像,有沒有人解釋,觀看它的差異會非常大。這就涉及詮釋權的問題。如果我能夠用文字精準地掌握影像詮釋權的話,這兩者之間就會合構成一個全新的東西。當然,很多學攝影的人,並沒有時間去鍛鍊自己的文字能力,因為他們的戰場在街頭,在那個觀景窗裡。但我認為這兩個藝術形式的目的是一樣的,那就是我剛剛講的:把你認為可能比較少人看見的、或者被人們忽略掉的某一些物事,重新提煉後展現出來。
Q8. 《浮光》這本書也是基於這樣而產生的?
吳明益:一開始我構思《浮光》這本書,大概是五、六年前。當時我想的是:我要做一系列對生態攝影跟攝影哲學之間的闡釋。因為生態攝影是整個攝影裡非常特別的一個部門,它跟拍人是完全不一樣的。另外我打算將這本書的一半,用來做書的評論,我想從達爾文演化論出現後這數百年間,找出十本最具代表性的書,來談人跟自然的關係怎麼發生轉變。
所以在我原來的想像裡,這本書一半是談攝影、談生態攝影的哲學,一半是談生態意識或人與自然的關係怎麼在科學的衝擊下產生變化。寫到一半時,我發現回顧自己拍照的影像史時,會非常激動,特別是翻閱家族照片。以前的家族照片都不知道拍攝者是誰,但有時候你會看到一張照片非常吸引你,好像把你拉進時間的黑洞裡面一樣,而那照片只是來自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攝影者。他拍攝時也沒想過要讓這張照片永久活存下來,可是時間過去後,一切就像海岸露出的礁石,當海浪退去礁石露出來,力量展現。
我就想,我拍照這麼多年當中,會不會有一些照片也有出乎我想像的力量呢?所以我重新檢視自己這些照片,我認為有些是有的,有些則必須經過我的文字闡述之後,它就會有。我很捨不得自己的這部分這樣消失掉。所以在大家認為我是個小說作者、是個自然寫作者之後,我也希望這部分、這屬於我的攝影史,能夠從暗房裡拿出來。
Q9. 你的散文跟華文主流的散文不同,既有很多知識面的書寫,也有很多思考的痕跡。想問你對散文的企圖、你想做一個怎麼樣的散文寫作者?
吳明益:散文是華文寫作裡面很特殊的一個寫作類型。我們看世界文壇,很少作家是散文家,所以華文世界這一點是非常罕見的。因為小說家寫的散文通常都不錯、一個詩人寫好散文也不算困難。
散文作家的特質是什麼?在我的定義裡,只要沒有押韻的文章都是散文。但把文學性考慮進來,「文學性散文」這個說法就是一種評價,意思是你不但寫出文章,而且這篇文章有文學價值。可能一封信寫得很精采,日後變成一篇經典散文;甚至是一篇公文寫得很精采,它也可以變成一篇精采的文學散文。可是在國外,散文這個部門跟科學領域、社會學領域息息相關。因為無論你研究甚麼樣的內容,到最後都必須用文字把它表現、重述出來。特別是科學性的散文,可以寫得非常迷人且具有文學感,這件事我從年輕時就很著迷,於是我很早就放棄跟隨台灣的抒情美文傳統,試著寫知識性散文。
當然在我之前不是沒有人寫過,但可能我更大膽地寫。2003年我寫《蝶道》的時候,周遭的文壇長輩告誡我這種書是大家讀不下去的,他們覺得太硬。但我完全不信這個說法,因為我知道在科學研究的過程中,常常會出現非常迷人的藝術光輝。
後來那本書獲得了不錯的評價,也奠定我繼續寫作這類散文的信心。我寫文章,並不是刻意把這些知識性的東西引入;而是,我寫的題材若沒有這些知識性的東西,文中所有的詮釋就會在虛空裡。比方說,有些攝影史家詮釋班雅明講攝影及「靈光」的那個年代,拍照可能要花半分鐘甚至幾分鐘曝光,以至於拍人像時攝影師要用一個支撐脖子的東西讓被拍攝者頭部不晃動。在那段時間裡,人的眼神會改變,所以當時幾乎沒有笑臉的照片,拍不到笑容,因為曝光時間那麼長,被拍的人表情會在曝光期間有微妙的轉變,但和攝影師的互動則較深刻。照片裡的光線是一段較長時間變化的光線,拍出的照片成就了一種獨特的光影、獨特的存在,靈光出現了。
「靈光」這個詞,在很多讀過班雅明的讀者口中變成一種口頭禪,不太追究背後可能的技術性原因,以至於我總覺得文學和哲學的詮釋變得空洞。
我重新把這些攝影史裡某些議題提取出來講,希望讓現在大家人手一台攝影設備的年輕朋友、喜歡拍照的朋友,知道自己手上拿的是人類創造出來無與倫比的表現工具,裡頭有一個世界,是藝術與科學深沉對話的世界。
那年我甫從大都會博物館壯美的藝術品中離開,復於走下博物館的階梯時遇見美:一個吹笛人正在迷惑兩個孩子(攝影/吳明益,紐約大都會博物館,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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