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媽曾經告訴我一件往事:1959年八七水災當晚,她又睏又驚慌地在樹上躲了一夜,後來又去了地勢較高的親戚家避難,直到水退,帶著恐懼不已的心情往回家的路上走,到了以後,可能是害怕看到家園被摧殘的模樣,站在家門口遲遲不敢進去,這個時候,聽到一個聲音,是狗叫。他們養的狗沒有被水沖走,而且已經先回到家了。
她說:「聽見狗叫的時候,才完全鬆了一口氣。」
對於遭受死亡威脅的人們,活生生的動物有強大的安撫作用。
庫斯托力卡的神級電影《地下社會》(Underground, 1995)開頭十分鐘,就緊湊出現了三個巴爾幹式魔幻寫實的場景:鼓號樂隊與左輪手槍同時出現的酒吧、被砲彈中斷的嫖妓,以及「萬惡法西斯轟炸市區動物園」。
巴爾幹半島哪一天沒有爆炸和槍聲?但導演卻選了塞爾維亞首府,貝爾格萊德市區的動物園,管理員Ivan跛了一隻腳,有點口吃,熱愛所有動物,在晨間餵食的途中,他眼睜睜地看著德軍飛機投下炸彈,炸毀了這小小的動物園,柵欄傾倒、動物們死亡、或是負傷竄逃。Ivan牽著倖存的一匹小馬、抱著失去媽媽的黑猩猩Soni,在到處冒著火焰的大街上哭著逃跑,這時走在「反法西斯大道」上的黑道份子「黑仔」叔叔正好經過,他風流倜儻、西裝筆挺、抽著雪茄,手上還掛著一隻黑貓。
黑仔安慰哭個不停的Ivan說 :「別哭,我會再幫你建一個動物園。」
接下來的畫面我永遠銘記在心,因為黑仔做了一個讓我崇拜不已的動作:
他把黑貓從後頸軟皮處拎了起來,擦擦右腳的皮鞋,再擦左腳的(幾分鐘之前,一隻走出動物園的大象才拿走了黑仔一雙鞋子,所以他對於腳上這一雙鞋子不是一般的重視)。貓氣得怒叫,不過鞋擦完了,黑仔就讓貓走了。
那個在二次大戰被德軍飛機炸毀的動物園,是以鐵籠為主的老派動物園建築。戰爭無非不是你先炸我,他再炸你,事實上,德國的柏林動物園,也真的被同盟國空軍給炸了。
第一顆炸彈擊中柏林動物園的時候,是1941年。動物園旁的動物園炮塔(Zoo Flak Tower)裡,除了高射炮、機關槍、85張病床、還有一間空調房藏著14間博物館的藝術品,在柏林陷落時,動物園塔駐軍一直抵抗到最後一刻。這段期間,共有764台英國戰機飛到柏林上空丟炸彈,市區90%建築全毀,一萬多人死亡、150萬人無家可歸。當炮火終於停息,園內已是焦土一片,3715隻動物中,只有91隻活了下來,包括兩頭獅子、兩隻鬣狗、一頭亞洲象、一頭犀牛、十隻狒狒、一隻黑猩猩、一隻東方白鶴、和一隻鯨頭鸛。
二戰後的柏林分裂為二,西柏林空懸於東德領土上成為「民主孤島」,1970年代的西柏林孕育出各種影響世界的次文化,David Bowie在這段期間完成重量級的「柏林三部曲」(1977年發行的《Low》、《Heroes》與1979年發行的《Lodger》),這個孤島既自由又虛無,既安逸又頹廢。即使在這樣孤絕的環境下,從西德各地支持西柏林重建的空運卻從未間斷,有717個足球場大的蒂爾加騰公園在這段期間又長回了綠意,柏林動物園也靠著聚集小額捐助在原址重建。經歷過兩次大戰,兩次原址重建,柏林動物園教給我的事情,就是有些東西,是戰爭無法摧毀的。
人、戰爭以及動物之間的關係,原本就是永無止境的倫理辯論。日片《大象花子》基於史實改編,在二戰接近尾聲,日本自知國土可能遭到美軍轟炸,認為一旦動物園被炸,出閘的猛獸將對人命安全造成威脅,於是軍方下令做出預防措施,要求上野恩賜動物園的飼養員,在八月三十一日前處決猛獸,為了節省子彈,要採取毒殺方式。
大象雖然不會吃人,但牠的巨大力量足以造成重大傷害,也跟獅子老虎一樣,必須處死。大象太聰明,放有毒藥的食物絕對不吃,傷心欲絕的飼育員吉岡(反町隆史飾演)只有停止供應糧草,讓三隻大象餓死一途。直到市民為了這些「壯烈犧牲」的動物舉行過追悼儀式之後,還有兩隻大象——花子和唐吉——殘留著最後一口氣,要讓那麼龐大的身體虛弱而死,對人和對象而言,都是世上最漫長的折磨,上野的飼育員無不痛心疾問:
「我們當飼育員就是因為喜歡動物,而今卻要我們殺動物,這是為甚麼?」
兩年之後,日本戰敗,動物園並未遭受轟炸,而動物園裡已經沒有大象了。有一個小學生寫信到報社,信封裡裝了十塊錢,說他妹妹沒有看過大象,請用這十塊去買大象吧。不久之後從泰國得到了一隻幼象,園方又將她命名為花子,交給內心已經蒙上陰影的吉岡照顧。在鮮少娛樂的戰後時代,新一代花子帶給無數大人小孩心靈上的慰藉,但在她意外踩死一名闖入象欄的醉漢之後,她與人類之間的友好與信任,就蕩然無存了,無論吉岡怎麼努力彌補,也都每況愈下,到底為什麼,我們回不去了呢?與其說花子對人已經不再信任,不如說,吉岡對人類也已經失望透頂了。
花子讓我想起另外一隻大象,全台灣最知名的老兵-林旺爺爺。每年幫林旺爺爺慶生的小朋友可能不知道,林旺年輕的時候可是一隻溫馴堅忍的好兵,國民黨軍隊在中印邊界的山區發現一群日本兵留下來的象,林旺就在其中,牠們用自己的腳從中南半島走回四川,沿途沒飯吃了,就賣藝賺糧草養活自己,除了拖著自己沉重的身軀走過半個中國大陸,牠們還要載運各種貨物和武器,直到搭船登陸台灣,牠才退役住進動物園,與年輕的外籍配偶馬蘭配對,過牠的退除役官兵生活。
1969年,林旺五十歲,長了大腸瘤,當時的醫葯技術無法為龐大的象體做全身麻醉,獸醫和工作人員將牠五花大綁,在人象都極端艱辛的無麻醉狀況下,切除了腫瘤。從此林旺性情大變,看到人都會暴怒,其中牠最最討厭的就是飼育員和獸醫,象的智商再高,也不可能理解,那些讓牠極度痛苦的人是為了救牠的命。
保住性命卻從此性格狂暴的林旺,晚年過得並不安穩。1986年那次動物園大搬家時,幾十個人花了一整天才把牠騙進籠裡,到了木柵新家的時候,牠老人家又將一座電話亭誤認為馬蘭而摔了一跤。木柵的新家是一個「哈根貝克」式的動物園,跟圓山不同,新式動物園用壕溝取代鐵籠,讓景觀更接近自然環境,觀賞視野也更好。木柵新家雖然空間寬闊、空氣清新,但林旺心情卻沒有變好,牠關節炎痛得厲害,老是在發怒,不是傷到自己,就是傷到馬蘭,還曾經把馬蘭踢下壕溝。但是,當馬蘭在2000年先牠而去的時候,失去老伴的牠,從此卻更消沉了。林旺活到86歲過世,牠的一生多災多難,命卻比誰都硬,牠見證了戰爭,承受了戰爭的後果,卻從來不曾明白真正的原因。
這不是一個控訴人類殘害動物的寓言,畢竟在所有的戰爭之中,絕大多數的受害者,還是人類,林旺的故事只是一個較為引人入勝的版本,因為說也奇怪,一個住在萬華的老兵得了大腸癌又因為技術因素無麻醉開刀之後經常痛揍自己年輕的外籍配偶的故事,根本沒有人會在意。
還是回到《地下社會》吧。動物園被德軍炸開之後,有一個畫面是這樣的:一隻受傷的老虎,旁邊趴著一隻受傷而且非常衰的白鵝。受傷的老虎變得愈發凶惡地對白鵝吼叫著,白鵝不斷用牠那毫無殺傷力的鵝嘴狠啄老虎,然後老虎大嘴一張,就把白鵝給吃了。
庫斯托力卡果真不是一般的導演,他只用了五秒就講完了一套複雜邏輯:我們經常忽略一個事實,這個世界不是二分為「人類」和「動物」兩個物種的,同時受難的老虎和白鵝,並不會因此互相扶持,弱肉強食的法則在戰爭中會更加赤裸地被實現。
「重要的是,你想要相信哪一個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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