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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憂傷且戰鬥的世界系少年──盛浩偉《名為我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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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陳佩芸)(攝影/陳佩芸)


我是一個他者;我,不過是交流電現象的一抹藍色燈光;我,幾乎是我自己。

這是盛浩偉在散文《名為我之物》中引用的文字。光看這些,讀者便能體會這位作者的多勞與多心──被迫與一個時時懷疑的人共存,而那個人就是「自己」。

名為我之物(限量親簽珍藏版)

名為我之物

「我」是什麼?「我」何以變成這樣?盛浩偉在第一本書裡,丟出了可能是人類最大的疑惑,不可謂不大膽。也如作家陳芳明所說,盛浩偉是一個不怕「我」的作家。許多作家寫「我」,其實一如幻術,又如頭足類,張牙舞爪,不過是丟出一團更醒目的墨。

猶記得初見盛浩偉,是在2009年的一場學術研討會。當時我只覺得這種無聊的東西,無關之人會來參加,真是稀奇。豈料他認真聽講抄寫,比在場許多義務出席的研究生投入。後來才知道,他是認真不得,或者說不得不認真的人。

回到採訪當天。雨不盡的城市,盆地像是夏日過後的游泳池,落葉與人們不得不在裡頭泡得軟爛。走入約好的咖啡館,城市在漂流,盛浩偉卻早已坐定位──很難從這樣冷靜的面孔發現他其實自疑到近乎自毀。

然而,盛浩偉說起話有股說服人的力量,他如此剖析自我及《名為我之物》,「全書結構是由小到大的同心圓──從『我』到『我與旁人』,再到這座島嶼的當下現實,最後是島之外的日本經驗。」尋其原本,他表示開篇的同名散文,對「我」的繁複思考與辯證,存在心底已久。

(攝影/陳佩芸)(攝影/陳佩芸)


為何對自我有如此多的懷疑?一個人究竟要如何才會意識到「我」其實不是「我」,而想藉由文字去照亮自己、探索他人?

在散文裡,盛浩偉給出一個非常有文學感的畫面,小學三年級的他,在教室自畫自賞,心底的醞釀與抬頭望見的青空,相互輝映,始有疑惑:「『我』,是什麼呢?」接著,便是彷彿自我預言式的混亂、傷害與分裂:「你就這樣眼睜睜看著『我』,依舊犬儒,依舊與人齟齬,依舊有諸多失敗,依舊在有意無意間傷害他人,或被他人傷害。」要到書的最後一輯,他藉著對異鄉日本的描摹,讀者才稍微看到他心底平靜清澈的一面,一如「青空」之於小學三年級的他。

那麼,從何開始意識到「我」是可以動搖的?盛浩偉說,「我時常感覺抽離所在空間,好像以第三者的視角在審視他人。這時,每個人的一舉一動,都讓我覺得有目的。」於是,他開始思考這「目的」是什麼?「我」與他人的目的是重疊還是抗拮?為此,他有精采的自我攻守:「你知道他人正意圖著什麼,意圖著說話背後那無法明說的期待,而你只是選擇回應這份期待,或否。」高度的思考性格,表露無遺。

他不諱言,其思考得力於讀過的法國哲學系統。但如何將哲學的命題抒發為散文,則是另一個難題──在當今檯面上的散文路數裡,確實少見思辨高、反身性如此強的作品。

因為只有自己的時候,盛浩偉也沒閒著,「發呆時,我會為自己評分,追想一天的作為。高度敏感、總是先意識到他人的人,表面看起來是沒有任何動作的,就像在發呆。」他那困於自我小劇場的姿態,簡直是孤獨了。他在散文運用大量的個人獨白、聚焦於自己與世界的直接扣連,或許,我們可以用「世界系」這個日本動漫概念來理解。

因此,《名為我之物》也是一本討論孤獨的書。他提到前陣子臉書流傳的「孤獨量表」,第一級是一個人逛超市,第八級是一個人去遊樂園,最終極的孤獨是一個人去動手術云云。「一到十級我都體驗過。」他說。

「我缺乏與人交際的技巧……」盛浩偉這樣描述自己。

(攝影/陳佩芸)(攝影/陳佩芸)


還好他懂得運用孤獨,乃至於用孤獨寫作;同時,他運用文字,驅動更多人。如他所言,知道他人要些什麼,就能選擇回應與否。

身為曾第一時間占據議場的一分子,他對318學運的追憶,當是書裡最具分量的部分。不過一如他對自我的多疑,追述起學運,他沒有話當年的自信,反倒顯得修修補補。「那個當下我很堅定,事後卻愈來愈疑惑。」這些疑惑有政治上的(可見於〈後話〉一篇),也有對自己在當下擁有話語權的遲疑。

他在學運期間觀察到,一些網路意見領袖很有策略地發表言論,知道如何正面煽動人群(如果煽動可與正面並用的話)。「我意識到這樣太工具了,如果自己的作為都跟別人所說的吻合,那就失去了意義。同時,也會有自己變成權威的焦慮……」

當時,盛浩偉對自身的反省是,到現場去;他也自我期許,以拓展知識的立場寫作。「知道大家需要什麼,就知道可以寫什麼。」或因對權威角色焦慮,近期他愈來愈少在第一時間對當下時事發表看法。盛浩偉說,「很多議題正在吵的時候,我反而會選擇放一張自拍照。」或許自拍與文學,其實是同一件事。

他在〈ㄇㄨˇㄩˇ〉一篇寫到小時候對台灣有點怨懟,因為跟這塊土地有關的情況總令他困窘──沒有開枝散葉的親族,沒有可稱之為母語的語言,「過節沒有故鄉的感覺,讓我覺得自己是島的局外人。」這樣的告白,簡直有點朱天心了;不過,盛浩偉的糾結不在身分(外省第三代)的負罪感,而在於難以對上一代袒露他已啟蒙或說投入另一迷霧裡的政治認同,使他之於家人也有了局外人般的感觸。

人與人之間,除了距離,是否還有另一種可能?就好比絕交、不絕交之外,是否還有另一種友誼關係?

在〈凝聚的方式〉中,他寫下318學運議場內的魔幻時光,人們因偶然、因某種難以名狀的目的與激情,凝聚在一起。「縱然我隻身處在陌生人當中,卻鮮少感到孤獨。」盛浩偉描摹議場內「沒有發生什麼的時間」與「迫切的目的性」並陳,讓這場學運散發出異樣感,他說,這個寫作概念來自阿根廷作家科塔薩(Julio Cortázar)的小說〈南方高速公路〉,一群人因大塞車而凝聚,也因通車而散去。這篇台灣沒有中譯本的小說,最後是這樣結束的:為什麼要在夜間公路上置身於陌生的車輛之中,彼此間一無所知,所有人都直直的目視前方,唯有前方。

或許,是這樣「當前方只有青空」的時刻,盛浩偉才不必思索他人要什麼,而「我」是否需要給予。局裡局外,是不是人,都不再是問題了。

(攝影/陳佩芸)(攝影/陳佩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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