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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與暗的故事──鱈魚角之晨】〔故事01〕李維菁/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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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與暗的故事(暢銷改版)

光與暗的故事(暢銷改版)

《光與暗的故事》史蒂芬・金傑佛瑞・迪佛李・查德麥可・康納利等18位天王級作家,一人以一幅愛德華・霍普名畫為題材,自由想像,創作全新小說,然後由勞倫斯・卜洛克擔任主編,堪稱史無前例的小說集。但原本要寫〈鱈魚角之晨〉的一位知名作家,他熱愛霍普、也同意要為本書出力,之後卻是不了了之,這種事難免發生,好在最後仍決定將這幅缺了陪襯它的故事的畫作印在蝴蝶頁上。

為了這個小小的遺憾,我們特別邀請了台灣四位不同風格的作家──李維菁張國立傅月庵黃麗群,為讀者提供了這幅畫各異其趣的故事版本。請各位好生看看,細細品嘗。畫裡的故事跟你的想像接近嗎?當然,你也可以自說自話……





  他一進入妻子的身體便眼前一黑,喪失了意識。好一陣子後他恢復意識,卻不知道身在何處:自己怎麼會站在這樣一個古老房間中?壁爐中帶著暗橘紅光熊熊燃燒,通頂的木製書櫃,厚重地毯與灰紫落地窗簾一點不透地把夜色關在外頭。這房間位在哪個時空夾縫之中嗎,他張望著,迷惘大過恐懼,然後他發現背對他的高背座椅裡,面對爐火,坐著一個灰褐色影子的男人。
  他只見到背影,在這片穩重的灰褐迷霧之中,那男人看起來也是灰褐色的。他突然感到亢奮,灰褐色男人略帶鷹勾的鼻形,灰白交參的落腮鬍渣,竟然讓他少男般地血液奔騰,好奇心勃發而且凜凜。他走近那男人又遲疑止步,因為灰褐色男人身邊有層不敢讓人靠近的威嚴氣質,並且他有種正在傷神的模樣。他感受得到,灰褐色男人知道他在房間內,卻嫌煩似地一點也不想理會他。
  他盯著灰褐色男人看,醒悟什麼地,開始訝異了:那灰褐色男人的臉,長得就像他自己,是他的老年的翻版的臉。
  然後他突然回過神了,在臥室裡,他正在妻子身體裡頭。他急忙運動身體,趕緊結束。他心裡還想著剛剛那個神祕的房間,那個有著神奇魅力的長著自己臉孔的老男人。
  他接下來幾天都很忙碌,上午進公司要行政經理處理幾樁信件,有人要畫,他打了幾通長途電話,他躑躅著,決定延遲兩天後的旅行,他莫名地就想留在自己原來的地方。

  晚上他又找了妻子,再一次進入妻子,想透過妻子進入那個灰褐色房間,去找那個灰褐色男人。
  這次他靠近了那男人一點,男人抬起頭,看了闖入房間的他,不驚訝,也沒打算說話,有點壓抑自己煩躁似地挪開眼光,只看著壁爐的火,彷彿隱隱警告他,若想繼續待在這房間裡,就不要製造出任何聲音,灰褐色男人無意與闖入的他進行任何交流。
  他無法從那個灰褐色男人的臉移開目光,看得癡迷,他不想惹惱男人,只是安靜地與男人分享這個房間獨有的沉默,只有木柴燒得劈哩啪啦踢踏舞一樣的聲音與氣味。

  妻子感到十分困擾,他們結婚太久了,很多年前就到了刻意避開彼此身體的階段,作息時間也逐漸錯開。他早睡早起,一早就離家到城裡健身,之後工作。妻子到了下半夜才睡,她熬夜在起居室聽音樂或閱讀寫信,徹夜看電視或只是就著聲音發呆,一個人很好,全世界都睡了,把自由與靜謐留給她。過午之後,整個房子只有她,她打開屋子所有的門窗,把上半身探出,她喜歡感受空氣的流動與樹林的芳香。
  她其實想離開丈夫,又覺得沒有迫切的必要非得離開他不可,交會的時間現在不多。當然如果可以更徹底地錯開時間,像太陽與月亮一樣,唯有一時的清醒交接更好,她下意識地讓自己愈來愈晚睡。有時她見到太陽出來了,她趕在丈夫轉醒之前趕緊上床。太久了,不愛,但也不討厭對方,只是失去了與對方發生密切關連的意圖,身心都是,不只對丈夫,對誰都是。
  她只是喜歡這樣,一個人。他們互不干涉不相擾地過了這些年,離不離開好像不是那麼關鍵性的問題。
  她本來以為丈夫的想法和她一樣。

  直到最近,他找她,推她進房,把手放她肩上,把下巴壓在她頭頂上磨蹭。她只是等待著結束。她有次好奇地看他的臉,他閉著眼睛,在她裡面,卻像在另一個地方,與她無關。她就要開始厭煩,或者嫌惡了,還有那份被打擾又無可奈何的交作業的感覺。他要是持續這樣反常下去,或是更糟的是,若是他重新開始喜歡她,她就真的得離開了。不,他不像重新喜歡上她,他只是有時強迫有時幾乎懇求地想要她。她甚至可以知道,他經由她下面通往了一個她所不感興趣的別處,就像她,也那樣想盡辦法,也想辦法創造一個與現實平行的世界。
  他們住在她自小一直想要的房子,在保守區域的新興社區中,面海的山林,嫩綠草坪的大房子,還有整片面海的窗。她使用成套的瓷器,蕾絲與花布,漂亮的桌子,而這夢想的美麗之家的成員,只有她一人,沒有別人。她知道這種夢想在別人眼中是異端,經歷了戰爭與蕭條,這世界渴望繁盛浩大,她卻只想一個人成一個家,在花房中獨自向光。
  她不太明白,為什麼一個長得好看的女人,想要獨自生活,終其一生只尊貴地款待自己,有那麼異端。
  有時候丈夫離家旅行,她在大屋內遊蕩,又到草坪上踮著腳尖走路,她好像突然聽見屋內響起廣播唏簌的歌聲還是人聲。難道剛剛自己打開了收音機嗎?她恍恍惚惚,屏息傾聽,真的好像有什麼細細小小聲響模糊地從屋子裡流洩出來。
  她忍著,又想多忍一點,也許是自己忘了自己開了廣播,但又堅定地決定剛剛明明什麼開關都沒碰就走出來了不是嗎?她進屋,悄聲走到走廊盡頭,發現風景畫下的收音機根本沒動靜,什麼聲音也沒有。
  聽錯了,她告訴自己,其實沒聲音,沒有聲音從另一個世界傳出。
  這房子很美,在深幽之處建成新屋,聚落鄰居之間隔得遠,這個家就是她渴望的那樣,只不過成員比她夢想的多了一個人。

  晚上他又通過妻子,進入了那個房間。隨著一次次來訪,他和灰褐色男人彷彿建立了默契。他壯起膽子,坐在男人身旁的地毯上,和他一起烤爐火。男人不看也不出聲,但允許他坐在腳邊。他心滿意足,小小昂揚的旋律在腦內跳躍。
  又有一次,他大著膽子把自己挪近男人的腳邊一點,注視男人磨損的舊皮靴,聞到男人身上的菸草味。他微暈疲倦,把頭靠在男人小腿上,男人沒有排斥他。
  老去的自己,灰褐色的背景與臉的紋路。他朦朧地想起父親,在父親最後的歲月他接他來城裡住,找畫家為他畫了肖像。
  他的父親是個屠夫,對於兒子經手的高尚買賣沒有興趣。豬農將豬隻飼養到一定程度,夜裡將豬隻趕上貨車,送到他童年居住村鎮的屠宰場。他父親的工作只是取走性命,飛快動刀挑斷豬的頸動脈。旁邊有專門的助手立刻把豬身架離放血,另一助理幫忙按住下一隻掙扎的豬,好讓父親俐落挑斷牠的動脈。放完血的豬身又有另一人專門負責將它解離剖半,內臟取出,清理刮除,再度將豬身吊上貨車,運往繁華都市即將開張的肉販。
  養有養的人,賣有賣的人,放血有放血的人,解剖有解剖的人,清理有清理的人,父親的專業就是準確地挑斷頸動脈,單純取走性命。
  他記得童年夜裡睡著翻身,發現父親起身要出門,就知道那天晚上貨車進村,父親要去工作。他也還記得,窩在床上聽到老遠傳來嚎叫悲鳴,有時久久不絕。
  父親只殺豬,不殺牛。他父親說屠宰場裡,前半部是豬區,後面連父親也不太願意過去,是殺牛區,不知道為什麼那區的溫度總是比前面冷。牛大隻,所以殺牛區的地上有四個凹洞,牛抓來後掙扎哀號,助理硬是把牛的四隻腳放進四個凹洞內固定住,壓住再殺。殺牛連父親都說殘忍,不願多談。
  他的母親很早就跑了。他少年離家時,父親揮揮手溫和地對他微笑,不傷感也不期許什麼未來。他後來想起總覺得父親好。他先畫畫,打雜工,進學校讀書,打雜工,做起小買賣,他喜歡讀書,後來則是大一點金額的進出。

  那天晚上他急急又找妻子,將妻子的身體當作通道,去找那個男人。他淚眼汪汪顛顛倒倒,突然不確定灰褐色男人像的是老去的自己還是記憶中老去的父親。
  他快步走向正在廚房沖茶的妻子,從後方貼上她,妻子突然顫抖,握緊廚房的尖刀轉向他,低吼:「不要靠近我!」
  他看著穿著圓領洋裝的妻子,頭髮攏向後方露出光潔的額頭與頸部,以及她微微的法令紋,他突然難過得不得了,伸手想觸碰她。
  她舉起尖刀:「不要……以後,都不要靠過來!」

  他看著妻子憤怒的臉,彷彿受到重擊,妻子從來不曾這樣瞪著他,他們從熱戀到婚姻到平靜到疏遠,她不曾對他大聲吼過。
  他絕望且沮喪,即便如此,他還是想念灰褐色男人,他也不知如何解釋自己處在這樣的狀態中,下體仍然微微勃起。
  他想告訴妻子關於那個房間,那個灰褐色男人,他的臉,他們分享的爐火,以及灰褐色男人身上的菸草氣味,畢竟妻子是他人生至今最長久的朋友,他不想告訴妻子,這一切與另一個人一切的相遇交合,都必須通過妻子的身體才成立。

  他踉蹌而退,坐回餐桌座椅。黃色燈光在夜晚室內彷彿製造出一個保護罩,將持刀女人和肩膀下垂的男人以及他們的寂寞都納入其中。疲憊與迷惘形成漩渦,在屋內緩緩迴轉而上,默默的,一點一點的,想促成什麼變化似地,帶走什麼或者清洗什麼都可以。
  他暗啞地對妻子說,最近幾次在夢裡見到老去的自己,後來見到過世的父親。
  妻子沒有回應。他抬頭看妻子,她沒有鬆懈,仍然全身戒備的面向著他,手還是握緊刀。
  他嗚嗚哭了又笑。
  他說,父親快四十歲時,沒有什麼預兆,有天回家突然說,以後不殺了,不想做了。
  不殺了以後,父親好一段時間在家陪他,四處走走,有時去釣魚。山上的人下來,他父親從他們手中買下一隻嬰兒黑熊,關在籠子裡,帶回家養。
  黑熊不可放出籠,他們只是餵食觀看。
  那畢竟是熊,他有天好奇地將臉整個都貼在鐵條上看小熊,還把手伸進籠裡,想摸摸寶寶熊。
  寶寶熊很快猛咬他的手指,他放聲大叫,指骨斷掉。
  幾天後他父親就把寶寶熊送回賣他的山地了。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向妻子說這些。想說的都不能說,說出來都是對妻子的冒犯。就算不相愛了,他們仍然應該敬重彼此的。

  你離開,妻子說,我們到這裡就好了。
  他點點頭。
  但想想他若失去了妻子,以後再也就見不到灰褐色男人了。
  他顫抖考慮要不要猛烈推倒妻子強硬地交合好再與灰褐色男人相會。
  他胃中翻攪,對於自己的心智與情感都無能為力。
  天將亮,他起身上樓收拾衣物,把車開走。

  他走了許久,她仍握著刀不動,清醒過來她又握著刀坐在大廳沙發。天色開始亮了,這個世界的顏色青綠轉金黃後,她終於確認他不會折回來。她鬆了口氣,明白他們真正分開了。她的身體是她的,她是她的,如釋重負。
  她推開窗,上半身往前探出,她覺得自己變輕了,過去的一整夜好像什麼都不曾發生過。太陽熱能均勻按摩她的臉龐五官,包覆她白色胸膛鼓動的青色血管,最後連她的後腦勺都升溫。
  清晨,她所擁有的清晨。


生活是甜蜜

生活是甜蜜

李維菁
小說家、藝評。著有小說集《我是許涼涼》《老派約會之必要》生活是甜蜜。藝術類包括《程式不當藝世代18》《台灣當代美術大系議題篇:商品.消費》《名家文物鑑藏》《我是這樣想的──蔡國強》《家族盒子:陳順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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