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魯達在《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中,為愛人寫下了這樣的句子,同時也完滿了多數殘破者的一生:
親愛的,倘若我死而你尚在人世,
親愛的,倘若你死而我尚在人世,
我們不要讓憂傷佔領更大的疆域:
我們居住的地方是最廣闊的空間。
小麥的灰塵,沙漠的沙,
時間,流浪的水,朦朧的風,
像飛行的種籽導引我們。
不然我們可能無法在時光中找到對方。
這片讓我們找到自我的草地,
啊小小的無限!我們將之歸還。
但是愛人啊,這份愛尚未結束,
一如它從未誕生,它也
不會死亡,像一條長河,
只改變土地,改變唇形。
站在原地的人,永遠不在意眼下是不是最後的等待。聶魯達的情詩總讓我讀到淚眼汪汪。但今晚,我想提另外一部極愛極愛的電影──《久美子的奇異旅程》(Kumiko,The Treasure Hunter)。
這絕對是我看過最悲哀的公路電影了。一名在現實生活中四處碰壁的腐敗熟女,不惜盜用待她涼薄的前東家公款,丟下相依為命的兔兔,頭也不回地踏上了一趟從頭到尾就不存在的「尋寶之旅」。飾演久美子的菊地凜子,是個嚇死人的大美女,在這部電影裡的扮相,竟是無比頹唐。她披頭散髮,訥訥地握著一紙從圖書館藏書撕(也是ㄎㄧㄤ的)來的地圖,搭飛機千里迢迢跑到異國,做個語言不通的白痴,就為了找到電影的終局裡,主角藏匿在冰天雪地中的寶藏。
她是如此相信著這個「改編自真實故事」的童話。她的相信何其美。
假如我死了,請你以純粹的力量繼續存活,
好讓蒼白和寒冷怒火中燒;
請閃動你那無法磨滅的眼睛,從南方到南方,
從太陽到太陽,直到你的嘴歌唱如吉他。
我不希望你的笑聲或腳步搖擺不定,
我不希望我的快樂遺產亡失;
別對著我的胸膛呼喊,我不在那兒。
請你像住進房子一樣,住進我的離開。
離開是如此巨大的房子,
你將穿行過牆壁
把圖畫掛在純然的大氣之中。
離開是如此透明的房子,
即便我死了,也將看著你生活,
倘使你受苦,親愛的,我將再死一次。
一邊默念著聶魯達的情句,我在夜深人靜的時刻雙手抱膝,蜷縮在狹仄的賃居處,盯著螢幕上的久美子發獃。她在夜深人靜的時刻雙手抱膝,蜷縮在獨居處盯著螢幕上裝滿鈔票的行李箱發獃。
每一個寂寞的靈魂都沉浸在一種信仰中(並且一邊流淚享受):世界是座萬花筒,可惜我們都盲了。
隨著電影終結,闔上《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我在無人知曉的深夜裡,衷心地祝禱。願所有仍清醒著被生命折磨踐踏的意志,都能夠更加安穩放鬆地居住在他者,或自身的離開。
徐珮芬
花蓮人,清華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畢業。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清華大學月涵文學獎等。曾出版詩集《還是要有傢俱才能活得不悲傷》、《在黑洞中我看見自己的眼睛》(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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