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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私人．讀詩】蔡琳森｜編──關於編輯那一類人……

作者:蔡琳森 / 2017-03-07 瀏覽次數(8884)

是玉堂春吧
（夜夜滿園子嗑瓜子兒的臉！）

「苦啊……」
雙手放在枷裏的她

還是菜鳥時，一次你與幾位業界前輩同桌吃飯。席間，眾人熱烈討論著來面試的新人，你任性脫口說，「又有人來當狗嗎？」語畢，四座無聲。本以為是自我嘲謔，不入流的渾話其實也無心冒瀆了在座所有人。
遂在心底生出「一種淒然的韻律」。

那也像你跟另一名同事竊竊討論過的。你們談起班雅明《單向街》裡如何將「書籍」比擬為「妓女」。苦悶時，兩個混得狼狽的編輯，在廉價營生血淚辛酸的愁雲慘色下，拳拳以娼妓自況，竟也頗感得意起來：

編輯也需要私人的閱讀，就像妓女得跟床建立非工作性質的關係。
購書的妓女一樣得遵從使用者付費邏輯，讀稿的編輯則是「讀著賺」。兩者都須強迫自己對「下一位」或任何手邊以外的事務心存樂觀幻想。
編輯和妓女都仰賴時間的斷點從事勞動，每次服務結束，都是一次從新開始。兩者提供的服務都是一次性的勞動，脫離勞動狀態的瞬間都會清楚感受到熱情枯竭。
有時也接受同一時間服務於不同對象。
編輯和妓女都極樂意點選「簡單三招緩減腰痠背痛」的網頁連結。
與其說編輯和妓女期許自我工作效能，不如說他們都在乎安全。
毛孔與稿子細節肥大，是編輯和妓女每日都在面對的現實。
編輯和妓女都是純服務業，任何環節的心不在焉都易於引發顧客不滿。顧客看似只是無來由地發洩，其實可能是想從祖母式的哄誘中獲得安慰。
「出清」要謹慎得宜，最後的沖洗調度得配合最大的耐心。
編輯和妓女都具有潔癖天性，且都須節制過度的潔癖，以避免工作憂鬱。
編輯和妓女都須堅決掌握進度，否則會被催趕。兩者都被他人催趕，也都催趕他人。
四處勾搭、招攬生意，一切敗壞德行，任何逢迎、長袖與煙視，都該放入括號，它們可能是生計的權宜（但也可能不是）。它們是穿越煉獄時不意攢存下來的未來旅費。
有時，片面的欺瞞是務實的。不必然誠摯的讚許也是心理服務項目之一環。

瘂弦詩集

或者出於不莊重的聯想，記起自許為「不幸的蒐集者」的瘂弦筆下那名〈坤伶〉，「『苦啊……』／雙手放在枷裏的她。」。「玉堂春」，講的是蘇三悽悽淪落的宿命與不幸身世。

於一名編輯後輩的眼中，〈坤伶〉展示了「編綴」該具備的手腕，純熟技藝的奧祕，彷彿愛特伍《盲眼刺客》裡的刺客，潛在機遇晦暗無光的永夜，摸黑快速掄動著手指，將技藝寫入身體記憶，去兌現層遞交疊的麻花線譜與各式色塊的拼駁。燉藥熬苦，自傷自療，點到為止不說透，卻是好好按捺著性子，將一曲縷縷悽楚的韻律款款唱罷。

壯年時同樣以編輯為生的瘂弦，幾年前回首談《創世紀》，將該詩刊指認為妓女的贖身憑據，決然不肯出售的最後領地。

創世紀的創世紀：詩的照耀下

「我們在外邊混生活，老實講有點不要臉的，也是會有妥協、跟魔鬼交易的時候。但是提到《創世紀》，是我一塊淨土，絕對不能假，那是最純潔的一部分。好像我就剩這最後的淨土，你不能侵犯我《創世紀》，一直寶愛我們這個刊物，所以一直沒有讓它被汙染。那怕我們出去做些丟人的事，回來在這個精神教堂裡頭懺悔都可以，這個地方不能動的。我看過一個俄國小說，這個比方是有點難堪了，她是妓女，你買賣我身體給你，但嘴唇不能動。她不跟他們親吻，因為嘴唇是很神聖的地方，《創世紀》就是我們的嘴唇啊，這個絕對不能動，就剩這塊東西了。」

或是冷靜些，超然些，不致冒失的類比。中性的娼妓係文字作品的經手人，係一宿貪歡或一生苦難的一次有效出口。是接生人，助產士。其間更且有一種接承新生的喜悅。

即便歷來許多作者也身兼編輯，但編輯與娼妓在職務上可能注定了是不孕的。有幸，編輯勞動成果與「汙穢的」鏡子、父道同質。一樣善於增殖，繁衍。彷彿波赫士的那本「沙之書」，提供了一種瀕臨無限可能的議案，一種正面的願景，它足以將一切苦難贖回，讓編輯在捷運車廂不意撞見一名正在讀書的乘客，都似逢遇真愛般寬慰。

一種娼妓勞動過後傷損與歡愉紛然併陳的心境。編輯檯也似（事有逗巧，也幹過編輯的）零雨〈野地系列〉的「曬穀場」：「你是必要的惡。語言曬在地上／／將有一人拿著耙子／必要的時候耙幾下／／穀粒翻身。陽光／配合。到處白晃晃／／翻身。又翻身。被炙過／狠狠炙過。語言，形成一種堅硬的本質／／進入鼓風爐。揚灰。脫殼／粗糠必要給獸類留下。／糙米必要自己使用。／白米必要賣入市場。／／那些早早被銜走的穀粒／將不被理解。必要落入／最初的田中。必要。必要／被神話中的處女狠狠／踩過且秘密懷孕」

在編輯這個行當裡，你已見證許多真正值得敬重的前輩。你確信於紅塵人間，娼妓除卻締造了金馬獎最佳女主角的獲獎鐵律，必然更有許多不為人知的（不足為外人道的）神話。

〈坤伶〉◎瘂弦